潼关
【清】谭嗣同
终古高云簇此城,
秋风吹散马蹄声。
河流大野犹嫌束,
山入潼关不解平。
晚清的一个秋日,一位瘦削的少年策马行至潼关,仰首望着浓云簇拥的关城,胸胆开张,豪气顿生,写下了这首《潼关》。这年他不过十八岁(一说十四岁),谭嗣同这个名字还未与“戊戌六君子”的血色悲歌相连,但这首诗已经显示出峥嵘的头角、开阔的心胸和“冲决网罗”的雄心。
潼关,这座号称“关中锁钥”“华夏雄关”的军事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曹操在这里被马超、韩遂杀得“割须弃袍”,宇文泰与高欢在这里连番鏖战,安史之乱中哥舒翰在这里一战折损十多万人马,叛军才得以突破险地,进逼长安……苏辙曾写道:“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潼关紧邻黄河,雄踞险要,浓云簇拥着高峻的城墙。一边是从“天上来”的黄河奔流东下,一边是西出潼关后连绵的山脉。此情此景,怎能不让这个天性奇崛的少年心神激荡?谭嗣同提笔写下的四句诗,像预言般勾勒出了自己的一生轨迹:高云簇拥的孤绝、马蹄声碎的侠气、挣脱束缚的呐喊、永不平息的抗争。
“终古高云簇此城”,开篇即以时空的苍茫感叩击人心。“终古”二字,写出了潼关作为历史见证者的洪荒之感。“高云”是历史的阵云,从汉魏唐宋直到明清,它见证多少金戈铁马,见证多少兴亡盛衰?城头的云朵,缭绕过多少变幻的旗帜?这萧瑟的秋风,不仅吹散了谭嗣同的马蹄声。他想到的,是吹散了历朝历代在这里混战过的、从这里行商的、从这里奔赴任所的、经过这里逃难者的马蹄声,在这里,“上有苍苍山,下有浑浑流”,“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少年的心在这天地时空中生出苍茫的感慨。
人处于茫茫天地、无限时空中,无疑是渺小的。可是,少年的心不这样想,他的心和周遭的山河融为一体,替它们发声,代它们宣泄:“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黄河奔涌于旷野仍嫌束缚,群山在过了关城后便再无平坦之势——这哪里是写山水?分明是诗人将自我精神透射于天地壮景之中了。
黄河的“犹嫌束”,呼应着他日后在《仁学》中“冲决网罗”的疾呼;群山的“不解平”,则是他不甘平庸,誓要披荆斩棘,干出一番事业的壮志。这种物我交融的写法,源自中国诗学“天人合一”的传统,却因谭嗣同的维新思想而焕发新意。诗句既承袭了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浪漫基因,又浸润着晚清启蒙思潮的理性光芒。这种将个体解放诉求投射于自然山水的创作方式,使诗歌超越了传统咏史怀古的范畴,成为近代知识分子精神觉醒的文学先声。他笔下的山河不再是士大夫寄情山水的载体,而是人格化的革命图腾。
回望谭嗣同的一生,《潼关》恰似其精神自传的序章。他是湖南浏阳人,出身名门,父亲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是晚清的封疆大吏。他早年师从欧阳中鹄、涂启先等学者,系统学习儒学经典,并对王夫之的唯物思想与民主性精华产生浓厚兴趣。同时,他广泛涉猎算学、格致(自然科学),成为晚清少数兼具传统学术与科学视野的知识分子。青年时期,他周游直隶、陕甘、新疆等地,目睹民生疾苦,结交“义侠”,形成“任侠尚武”的豪迈性格。后来,他在湖南创办时务学堂、南学会,教授新学,唤起青年以天下为己任。他所著《仁学》,指斥封建“名教”,抨击三纲五常“钳制天下”,杀人“灵魂”,“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他甚至敢于向封建帝制发难,说“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夫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平等,更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切钳制束缚之名,皆无得而加诸。”“两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不复人理,延及今兹,方愈剧矣。”连梁启超都感叹:“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
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拒绝逃亡、舍生取义。当友人劝其东渡日本、再图大事时,他慨然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1898年9月28日,北京菜市口,33岁的谭嗣同慷慨就义,临终前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当年那个策马过雄关的少年,此时横刀向天笑,慷慨赴刑场。他心里已经没有自己,而是把自己献给了未来的中国。梁启超称他是“中国为国流血第一士”。康有为说他“挟高士之才,负万夫之勇,学奥博而文雄奇,思深远而仁质厚,以天下为己任,以救中国为事,气猛志锐。”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中“常思将来,生希望心,进取日新,常敢破格,盛气豪壮,冒险,造世界,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的中国少年,不正是谭嗣同的写照吗?他的政治理想和施政措施虽然有不成熟甚至乖谬之处,但其少年精神则可与日月同光。那“不解平”的群山,依旧嵚崎巍峨,就如追求卓异的青春斗志;“犹嫌束”的黄河,仍在神州大地上奔涌,诉说着一个民族对自由的不朽渴望。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