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的那家面馆就藏在离小区不远的街尾。门头檐下悬着褪色的红灯笼,映着“关中手工面”的木匾。那匾上的裂纹里沁着厚厚的油烟,像极了黄土高原的沟壑。
店主是对陕西夫妻,男的姓高,女的被熟客唤作嫂子,两人操着浓重的秦腔。后厨里老高手持长筷翻搅着沸锅里的面条,蒸汽模糊了他的身影,嫂子穿梭在桌椅间,端面、收碗、擦桌子,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他们的小女儿妞妞从会爬时就在这面馆里长大。我常看见她趴在面案下玩面团,白嫩的小手粘满面粉。嫂子忙起来会吼她:“别挡路,娃,撞到客人啦!”可转身又往她嘴里塞块糖。
老高的案台上的面团堆得像小山,他抄起擀面杖“咚咚”敲打,案板震颤着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最绝的是扯面,他捏住面剂子两端,往空中一甩,面皮便如绸缎般展开,“啪”地摔在案板上,震起细白的面粉。
我曾数过,一碗面要经七次摔打、九道拉扯,最终变成宽窄均匀的裤带面。嫂子守着灶台,三眼煤炉吐着蓝焰,铸铁锅里的沸水里翻涌时,像极了河流的浪花。她捞面的动作极利索,竹筷在锅里打个旋儿,便精准挑出几缕,抖三抖沥干水,装进蓝边碗。
浇头是现成的:红亮的油泼辣子、酸香的西红柿鸡蛋、稠浓的肉臊子,随客人口味任选。我总爱来碗岐山油泼面,看老高舀一勺滚烫的菜籽油浇在辣子面上,“刺啦”声响里,辣香混着蒜香腾起,瞬间激活味蕾。
我端过碗,拌了拌,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面条筋道,辣子香而不燥,蒜末和醋的酸香在舌尖上跳跃。我吃得额头冒汗,他站在一旁点了一支烟。
“今天的面咋样?”
“好吃,比我在陕西吃的还地道。”
我问他:“哥,咋想着来南方开面馆?”
“年轻时候在工地干活,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就琢磨着做点啥。咱除了种地,就会擀面。”
“想家不?”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烟灰掉在地上:“咋不想?但回去了,又能干啥?在这儿,至少还有人吃我做的面。”
我没再说话,低头吃面。面汤上漂着油花,热气模糊了视线。我突然觉得,这碗里,装的不仅是面条和汤汁,还有他对生活的期盼。
慢慢地,我也成这家店的常客。去的多了,也看到了店里客人的来来往往。经常在饭点的时候面馆挤满了人。有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有学生,更多的是在这座城市打拼的外乡人。穿呢子大衣的中学老师常碰到,爱要一碗素臊子面,就着腌黄瓜片吃得斯文;骑电动车的外卖小哥喜欢“干拌”,辣子放得狠,三两下扒完面,灌口面汤便匆匆赶路;还有一位老爷子,每次只要碗青菜面,配两瓣糖蒜,用陕西话跟老陕唠嗑,说的都是秦岭脚下的旧事,末了总叹一句:“这面,跟我婆做的一个味儿。”
过了大寒,南方的冻雪压弯了店门口的梧桐树枝,老高在玻璃门上贴出告示:“回陕西过年,正月十七见。”鲜红的纸衬着窗上的冰花,那扭扭歪歪的“陕西”二字里,仿佛藏着整个西北的风雪。趁着他们还没踏上返乡路,我总忍不住往店里跑,把热乎的面汤灌进胃里,仿佛这样就能提前把西北年味揣进怀里。
后来我搬去城东,有了娃便很少出门吃饭,那家面馆自然有小半年就没去了。那天心血来潮特意去一趟,才发现红灯笼变成了灯箱,“面馆”变成了“菜馆”。新店主说他们一家三口回陕西了,据说老高父母身体越来越差了。
我站在店门口,就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这一路上,老高带着妻女、拖着家当,会经历多少颠簸与困顿。回到家乡后,又如何一边照顾父母,一边撑起一家人的生计?
忽然听见风中似有擀面杖的余响——那声音让我想起妞妞六岁那年,有一次打翻面碗,老高举起笤帚却终究没落下,只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如今想来,分明是揉进了八百里秦川的尘土,和那2000多里路的乡愁。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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