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北固山下

　　【唐】王湾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开元初年的某个冬末清晨，一艘木船悄然停泊在北固山下。江水如练，青山如黛，洛阳来的诗人王湾独立船头，望着东方海天相接处跃动的红日，心潮翻涌，挥笔写下了这首诗。王湾不经意间抒写的这40字短歌，正足以成为盛唐时代的象征，初日喷薄，光彩夺目，春潮涌动，寄意遥深。

　　唐人殷璠把这首诗选入《河岳英灵集》时，题为《江南意》，但是两者差异很大，首联和尾联完全不同：“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北固山，这座“三面临江”的镇江要塞，曾见证过三国烽烟、六朝兴衰，此刻却成了诗人与天地对话的舞台。诗中“次”字，即停留的意思，既是停泊的物理状态，更是生命在时空长河中的短暂栖居。王湾以“客路”开篇，将个体置于人生漂泊的旅途中——青山之外是未尽的旅途，绿水之前是流转的光阴，人与自然的对话由此展开。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十字之间气象万千。潮水涨至与岸齐平，江面顿成无垠之境。异文“潮平两岸失”中的“失”字固然也很妙，看得出炼字的功夫，可是不如“阔”字富有气势。和风徐来，船帆直直地高悬，既是行舟之景，更是心象之喻。诗人不用“风顺”而取“风正”，因“正”字兼含方向与力度，既得顺流之利，又得正大之象，恰似盛唐文人开阔奔放的精神气质。王夫之赞其“以小景传大景之神”，实因这帆影高悬中，藏着平野开阔、大江奔流的天地格局。可是，明代的陆时雍却在《唐诗镜》中对这两句给出了差评：“‘潮平’二语，俚气殊甚。”他所谓的“俚气”，是讥讽写得太直白、浅显，却不知如此才有力量，才见胸怀。明代邢昉就赞叹：“高奇与日月常新，非摹仿可得。”清代查慎行说：“大历以后无此等气格矣。”清代吴煊、胡棠也在《唐贤三昧集笺注》中点赞：“力量酣足。”这些诗评家都清晰感受到了王湾笔下的气度和力量，那是中唐以后的人再也无法企及的雄浑气象。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此联如金石相击，迸发出超越时空的思想火花。残夜未褪，海日已生；旧年尚存，江春已至。“生”字似有母体孕育的疼痛与欣喜，“入”字则如新锐破壁的果决与从容。宰相张说将这两句题于政事堂，正是看中了其中“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的宇宙法则，和它情景交融浑然无际的表达方式。诗人将“日”与“春”作为主语，赋予自然以主体意志，使物理时间的流动升华为生命意志的觉醒——这是对《楚辞》“日月忽其不淹兮”的超越，更是盛唐气象在诗歌中的喷薄涌动。

　　当北归的雁阵掠过江面，诗人的目光突然从宏阔的宇宙收缩到具体的家乡。“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尾联如琴弦骤收，将前六句的壮阔气象凝为一点相思。这种从天地苍茫到个体微尘的视角转换，暗合中国文人“寄蜉蝣于天地”的永恒困境。鸿雁传书的典故，在此既是地理空间的跨越，更是心理时间的倒流——雁影划过天际的瞬间，游子的精神已穿越千山万水，落在故园的窗棂。

　　诗中动词的选择堪称神来之笔：“悬”字定格帆影，静中寓动；“生”字赋予旭日破夜的生命力；“入”字则让春天成为主动的征服者。特别是“生”“入”二字，将不可逆的时间转化为可视的空间运动，使抽象哲理具象为充满张力的画面。这种动词的炼化，不仅让诗歌获得绘画的质感，更让文字具备了渊深的力量。

　　全诗四联皆能对仗，却不见斧凿之痕。首联“客路”对“行舟”，“青山”对“绿水”，以空间移动暗示时间流逝；颔联“潮平”对“风正”，“两岸阔”对“一帆悬”，大小景致相映成趣；颈联“海日”对“江春”，“生残夜”对“入旧年”，自然理趣与人文哲思浑然一体；尾联“乡书”对“归雁”，将情感收束于具体意象。这种严整而不板滞的对仗，恰似江潮自有律动，在规矩中见自由。

　　王湾作为北方诗人，却在江南山水中寻得诗心，这本身就是一次文化的返乡。诗中“青山”“绿水”的明丽，与“海日”“江春”的雄浑交织，恰似六朝清丽文风与盛唐刚健气骨的水乳交融。殷璠在将诗题改为《江南意》，或许正是察觉到了这种南北诗学基因的重组——江南的柔美滋养了北人的豪情，而北方的雄浑又升华了南方的婉约。

　　更深层的乡愁，实为人类对精神原乡的永恒追寻。诗中的“客路”，既是具体的旅途，更是人生逆旅的隐喻；“归雁”所向的洛阳，既是地理故乡，亦是心灵的归宿。当诗人将个体命运嵌入“残夜—海日”“旧年—江春”的宇宙循环时，乡愁已升华为对生命归宿的哲学追问——我们究竟是在归途，还是永远在路上？

　　王湾在北固山下的小舟中，无意间奏响了盛唐诗歌的序曲——这里有张九龄“海上生明月”的浑融，有王维“江流天地外”的超逸，更有李白“山随平野尽”的壮阔。而那“海日生残夜”中蕴含的革新精神，更象征着一个伟大时代的破晓而来。

　　如今，北固山依旧临江而立，只是江岸已无诗人孤舟。但每当春潮涌起、归雁横空时，诗就在大自然的万象中，随江水奔涌，随初日升腾，只是需要某个人从心灵里把它发觉撷取出来。真正的诗歌，从不在纸上，而在山河呼吸的韵律里，在诗人的精神往还之中，在我们的胸怀境界之内。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