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的小学在靠近学校后门的位置栽有一棵凤凰花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却依然十分挺拔,高高地朝着天际舒展愈加丰满的身躯,铺下一地绿荫。

  每逢夏天,这棵凤凰花树那有劲的枝条上便会开出一朵朵熟悉又陌生的花,长着神似故人的模样,一瓣又一瓣红艳艳的花瓣,仿佛凝聚了盛夏最热烈的太阳,于是灿烂地开了一树。然而细细察看下来它们又分明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韵,或娇羞地拢了些许衣裙,或明媚地迎接终究要告别的夏日。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随着广播以这段熟悉的结尾宣告落幕,放学铃接力响起,锈红的大铁门往左右拉开,门口挤着一张又一张带着期盼的脸,如山峦般层叠起伏,一时抬高,一时下滑,偶尔露出空缺,很快又被下一位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填上。

  我从不凑这热闹,宁可蹲在凤凰花树下,将掉在地上的凤凰花一朵一朵地拾起来,仿佛最严格的检验员,只有花瓣最完整、颜色最艳丽、花蕊没有让虫蚁糟蹋过的一朵凤凰花,才会被我收入校服口袋中,带回家继续把玩。

  “叮铃——”

  “叮铃——”

  是熟悉的车铃声在呼唤我。

  这时候,外公老旧的二八大杠还没被满大街的电瓶车淘汰,斑驳的金属后座载起了小小的我,一路往家的方向悠悠骑去。

  从学校到家有一条必经的街道,老旧的自行车一蹬一蹬地路过墙上一幕幕鲜艳活泼的油彩:穿着球服的男孩踢着足球将要射门;戴着校徽的学生提着拖把打算弄干净脚下的水渍;还有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牵起细长的绳,站在绳中间的单马尾女孩轻松跃过,上下翻转间仿佛有风摇动,溢出了满校园的欢声笑语。

  回到家门口,还没等外公的车子彻底停下,我便兴奋地蹦下后座,即使差点摔了个趔趄,也要奔向客厅里的冰箱。

  我记得昨日还剩了半个大西瓜。结果打开冰箱门一看,空荡荡的,哪还有西瓜的影子。我不依不饶,要外公去买个新的西瓜回来。小孩子的脾气,总是莫名的霸道,实则是亲人的宠爱给了霸道的底气。

  外公见不得我又是跺脚,又是哭闹,只好重新骑上自行车,往远离家的方向骑去。

  “叮铃——”

  “叮铃——”

  是外公带着新买的大西瓜回来了。沉甸甸的一个绿皮大西瓜,哪怕用红色塑料袋裹着挂在把手上,依然能看出瓜皮的颜色有别于其他品种,青得发乌,故而这个品种的西瓜得名“黑美人”,是本地家庭年年夏天都要迎进家门的“大美人”。

  我迫不及待地拎着水果刀,递到外公的手上,看他手起刀落,清脆的一声响,比篮球还大的西瓜顿时裂成两半,露出了红艳艳的内里,丰沛的汁水流到塑料袋上,趁机感受盛夏的热度。

  盛夏当然是炽热的,连不时吹来的风都卷着热意,但西瓜的果肉与汁水清甜,一口下去沁润了肺腑,好像由内到外地给我降了温,比头顶上吱呀乱转的大吊扇还要好使。

  外公在厨房中忙碌,预备晚饭。或许是夏天的缘故,煤气灶喷出的火舌格外热情,没一会儿就把锅底烫红了。油盐酱和着食材翻炒间,一碟又一碟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陆续出锅,不大的过道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小姨一直到天擦黑,才骑着她那辆威风的银色摩托车声势浩荡地回到家。停在老旧的自行车旁,显得外公的自行车有些落魄,是许多年来的风雨给了它痕迹,也是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标记。

  小姨老话重提,又劝着外公换一辆崭新的电瓶车:上了年纪的人,骑自行车多费劲啊。车轮滚动,全靠骑行者的力气前进,可外公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了,身上的重担卸了大半,却仍然背负着一个小小的我。

  提到我,外公不吱声了,他可以不服老,但愿意为了小辈妥协。

  于是外公有了一辆新鲜的电瓶车。

  “叮铃——”

  “叮铃——”

  老式的二八大杠渐渐远离这个它待了多年的家,前往回收站,贡献出最后一点功劳——论斤卖了20元。

  这20元买了肉,进了我的肚子里,一天天,一年年,外公把我从不到他大腿高的孩童喂养成了一个娉婷的少女,他却住进了医院里。

  好在外公的病情不算严重,短暂的治疗过后,他又回到了家里,只是再也不能骑着电瓶车接送我上学放学。

  从小到大熟悉得不得了的街道,如今只能我一个人走了。

  偶然经过小学的后门,锈红的大铁门也变得斑驳,剥去红衣,露出一道道真实的银白,连门缝都因一次次的开合有了轻微的变形,使我一眼就能透过其瞧见还在老位置上的凤凰花树。

  它还在开着新的花,日升月落,延续着生命的无穷尽。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