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西涧

【唐】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曾驰骋过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年少轻狂的宦门子弟，与后来诗歌中流溢着古淡高雅之风的刺史，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段人生。安史之乱的马蹄踏碎了盛唐的金瓯，也碾碎了贵族少年的骄纵。当他在洛阳丞任上写下“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时，那个横行乡里的不法少年，已蜕变为心怀苍生、沉静恬淡的诗人刺史。

　　韦应物出身名门，15岁就担任护卫唐明皇的“三卫郎”，以近侍身份出入宫闱。其时，他身上满是纨绔子弟的放浪。后来他曾在《逢杨开府》自述荒唐的青年岁月：“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安史之乱的惊天剧变，改变了大唐的国运，也改变了他的人生。唐玄宗逃离长安避难蜀地，韦应物也流落失职，开始用心读书。他后来进士及第，历任滁州、江州、苏州刺史。历尽繁华，经历世变，再加上中年丧偶以后，韦应物看淡了世情，唐李肇《国史补》载：“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至焚香扫地而坐”。以至于后来人们再看他对少年时代的追述，会觉得诗中内容“不类苏州（韦应物）平生”。

　　公元781年的滁州西涧，成为他安顿精神的驿站。这座荒僻的渡口，既非无长安的繁华，也无洛阳的喧嚣，却以“幽草”“深树”“野渡”构筑起一方心灵的净土。在这里，曾经的浪子与如今的一方大员达成了奇妙的和解：飞扬浮躁的往事沉淀为笔底的烟云，宦海沉浮的倦意化作山涧的清风。

　　“独怜幽草涧边生”，开篇的“独”字如一枚朱印，钤盖着韦应物后半生的精神底色。“独鸟下东南”“江上流莺独坐听”“春愁黯黯独成眠”……这个在他笔下中反复出现的字眼，早已超越孤独的表象，成为其与世俗保持距离的精神徽章。

　　涧边幽草，不是“离离原上草”的蓬勃，亦非“王孙游兮不归”的萋萋，而是自甘寂寞、不求人知的静默生长。这种选择，暗合着诗人的人生轨迹：当同僚们在官场中竞逐“黄鹂深树鸣”般的显赫时，他却将目光投向被主流忽视的角落。王安石评其“绿阴幽草胜花时”，恰道出了韦应物的精神洁癖——他以边缘者的姿态，在时代的喧嚣外开辟属于自己的美学疆域。

　　这种“独怜”，亦是中唐文人群体心理的缩影。安史之乱后的士人，既无法回归盛唐的自信，又难以直面藩镇割据的乱局，遂将精神寄托于山水之间。韦应物的幽草，与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白居易的“闲居独善”共同编织成中唐文人集体的精神图谱。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两句看似写景，实则是韦应物用自然物象构建的哲学剧场。春潮挟雨势奔涌，如时代洪流裹挟众生；野渡孤舟随波横斜，似个体在命运中的被动与超然。一动一静之间，暗藏着他在人生激流中安顿的生命体验。

　　“带”字的妙处，在于将春雨与春潮的因果关系转化为共时性的诗意联结。雨不再是自然现象，而是潮水奔赴远方的精神同谋。这种对现实物象的诗意描写，让人想起他《观田家》中的“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他总能在困顿中看见希望，在急流里觅得从容。而“自横”的孤舟，更是韦应物为诗注入的灵魂：一个“自”字，既是对《庄子》“泛若不系之舟”的意象，也是对官场羁绊的无声抵抗。舟的“横”，不是被动漂泊，而是主动选择的方向，是放弃“中流击楫”后的栖居。

　　若将《滁州西涧》置于中国艺术史的长廊，它恰似一幅未完成的水墨长卷。韦应物以诗笔作皴擦：幽草的葳蕤、黄春潮的奔腾、孤舟的恬淡，在“野渡无人”的留白中达成微妙的平衡。诗中“一片神行”的笔法，更暗合文人画“不求形似求气韵”“意在象外，情在境中”的旨趣。幽草默默生长，不在涧边而在心田，孤舟的横斜，不在野渡而在心潭。这种“以景写心”的创作方式，使《滁州西涧》超越了普通山水诗的范畴，成为文人精神的自画像。

　　《滁州西涧》的这一叶孤舟，长久横在时光的渡口。在效率至上的现代社会，韦应物的“自横”恰似一剂清凉散：当众人追逐“春潮带雨”般的时代浪潮时，是否也该为心灵保留一方“野渡无人”的净土？诗中的矛盾张力——入世的责任与出世的向往、时代的焦虑与个体的从容，依然叩击着我们的心扉。那个“舟自横”的意象，既是对“内卷”的温柔抵抗，也是对“躺平”的诗意诠释。韦应物用四句诗完成的，不仅是对中唐士人心境的捕捉，更是对永恒人性困境的洞察。当我们将目光从滁州西涧移向更广阔的文化长河，会发现韦应物的精神还乡从未停止。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到苏轼的“江海寄余生”，从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到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中国文人的精神渡口始终泊着一叶孤舟。这舟，载不动功名利禄，却盛得下天地的清朗。

　　如今滁州城西的上马河早已干涸，但每个在时代浪潮中寻找自我坐标的现代人，心中都该有一处“野渡无人”的西涧。那里，春潮依旧带雨，幽草永远萋萋，而我们的灵魂之舟，正以最自在的姿态，横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处。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