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来”,姥爷把这5个字拆开教我认的时候,我6岁,识字少,掰着手指换算——风等于姥爷卷起的旧报纸声,雨是姥爷沏茶时紫砂壶嘴的热气,故人来了,就能吃上糖渍银杏果。这句话说白了就俩字:高兴。还因为风雨来的时候,姥爷不出门,在家。现在,风雨没见少,秋天数不清来了几次,银杏落了几载,时间老了几根头发,故人却是迟迟不再来。
数时间的手指终究要蜷缩成拳头。一年365天,8760个小时,525600分钟,时间可真长!从大推到小,从小推到大。记忆就没这么会算账,总是缺斤少两,过去10年的事若不用日记打捞,能完整忆起的片段还凑不齐24小时。直到今天兼职结束路过银杏林,看到一片叶子在空中画着螺旋纹路,忽然想起姥爷说的一句话:银杏叶落不是瞬间的事。有些回忆不止在日记里。
那场坠落像是精心编排的独幕剧。正逢秋末,叶子下落时很美,在林子里玩的人也多,忍不住坐下看一会儿。目光所及,一片落叶飘下来,先是从枝头毫无征兆的一折,然后径直下坠,走到距离地面三分之二处,突然停住,调转方向,开始螺旋式下滑,最后像荡秋千般在离地十几厘米时缓缓落幕,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啊!
我走过去捡起这片叶子,回到座位上打量,它一面已经被侵蚀,布满虫噬的细孔,另一面却几乎完好无损,看来虫子力道不够,没咬透,让另一面侥幸逃脱。透过这些细密的孔洞,我好像理解了姥爷的那句话,一片叶子得经过多少次风风雨雨,蛛网虫鸣,才能老到这种程度。
叶子的枯萎程度不同,落下的时间也大有不同,更不要说消得几番风雨的叶,眨眼之间,隐入尘泥。它们用整个春秋酝酿离别,却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借一阵穿堂风完成永恒的坠落。一对情侣正在一棵比较粗壮的树下拍照,男生个子很高,肩膀有点塌;他的女朋友一只手攀着他的胳膊,眼里充满了羞怯。我觉得他们应该看到我了,因为附近只有我是独自一人。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碰到他们,那时候他们又是什么样子?这棵树是不是还在?听说最近搞规划,这片林子要“拆迁”。一代又一代人经过它然后离开,它呢,出现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中,然后等待,等待新的相遇与旧的重逢,而现在,连等待马上也没有了。
小时候老家庄稼地里也种了一片银杏林,每到秋末冬初,我就和姥爷一起去收落叶。窝进三轮车,铺好小棉被,姥爷骑车慢悠悠地载我一路前往。话是这么说,可我哪会干活呀!窝在三轮车里舒舒服服躺着,不困就在旁边凑热闹,活全是姥爷干,有时候,我还要从装好的尚未扎口的麻袋里挑现成的银杏叶撒向天边,看它慢慢落下,落在姥爷灰白的发间。姥爷每每举着扫帚作势要打,扫帚柄却在半空拐个弯,轻轻拂去我肩头的灰尘。回想起来,那些没扎紧的麻袋口,漏出的何止是银杏叶。如今,故乡的老屋中还剩四五袋银杏叶,是姥爷去世前一年捡的,没烧完;那片银杏林几年前被卖掉。古人讲睹物可以思人,但人与物俱去如何思,古人没说,可能说了,没人记下来,也或许记下了,后人发觉方法无用故未流传,又或发觉方法太有用反致思念成疾而不忍流传,抑或尚有,只是我未读过罢。当摄影师给那对情侣拍照时按下快门的瞬间,“3—2—1”,“咔嚓”,十几年前的三轮车,“吱呀”一声碾过,硌在记忆里生疼。
清代学者孙星衍有副对联叫“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读到这副对联,猜测姥爷当年讲的“风雨故人来”应该是出自这儿了。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故人会来?多的是风雨独彷徨。不知不觉才一会儿,鞋上肩上竟然多了几片落叶,难不成它也未有故人来吗?站起来跺跺脚、拍拍肩,告别这同样的天涯沦落客。夕阳正在西下,当余晖一寸一寸地沉进山头,连影子也一并卷走时,我就知道,我这一天真的过完了。准备准备,回去从梦中和日记里,遇见多年未见的人。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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