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万里无云,一条柏油路笔直地伸向远处,在眼中轻微晃动,仿佛要融化。路的尽头闪着白光,亮得刺眼。两侧人行道上,梧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子缝隙,分出地上的无数个太阳。浓绿的树冠下,光影旋转,熠熠生辉。
和所有落单者一样,我偏爱胡思乱想。高考已是3年前的事,转眼间,大三下学期即将到头。一切都在失控中向前,我感觉握不住方向。人生是一场时常不准的天气预报,走得太远,或许早已失真。我无由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回到小时候。
回到儿时化肥厂的夏天,闻闻洋槐花的香气。
化肥厂是一个地名。厂依山而建,听大人讲,化肥厂也有过短暂辉煌。厂子规模宏大,工人众多,我妈妈是其中之一。一场爆炸事故让化肥厂走向没落。妈妈下岗后,我才出生,化肥厂隐退为一个地名,大人们每每提及,无不感慨昔日荣光。在我幼时仅存的记忆中,街上有辆拖拉机停着卖菜,老式爆米花机爆炸的声音出现得没有规律,偶尔会经过卖蛋卷的车。街上行人四处散落,走走停停,好像没有人着急,最热的天气里也不觉烦躁。野菊花开的时候,人们成群结伴上山采摘。冬天下雪,瓦房的屋檐结出一排冰棱,大街上总有人在铲雪,冷而热闹。
日子慢得不像话,一横一竖两条大街,就是生活的全部。
上小学这年,我搬家了。新家坐落于一条水泥小巷左侧,沿途一排排瓦房。所谓搬家,其实是从一排瓦房里,换到一间更大的瓦房住。小巷尽头是一扇门,门内葡萄树长势很猛,碧绿的叶子从院子里蔓延至顶上,再垂出门外,除去秋冬,总是直白而热情地舒卷着。
比起葡萄树,我更喜欢新家门口高大的洋槐树。槐花尚未全开,我便叫班上朋友赏花。槐树旁有个好久没人住的空房。我们先后爬到空房顶上,那里更靠近槐树。它茂盛而自由,所有枝丫都伸向天空,所有花穗都洁白无瑕。阳光热烈,穿过槐树椭圆的叶子。从树底往上看,素白碧绿,影影绰绰。槐花的香气格外明显。
爸妈会带我一起上山捋槐花。山上有更多槐树,大朵大朵地开,我至今仍记得袋子里浓郁的槐花香气。其实槐花将开未开时最好吃,但我更喜欢枝头开得正盛的槐花。它们与初夏的阳光交融,一起透过碧绿的叶子,投在地面上。身处其中,能闻到洋槐树的绿影。
小学毕业后,我们全家离开化肥厂,去别的镇上生活。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搬家。初一,我人生地不熟,每次上课,如同误入教室的飞蛾,一心避开人群往高处飞,绕着日光灯盘旋,装作学业繁忙的模样。我绝非害怕孤独,只恐惧被同学点破,“她没朋友吗?怎么不和人说话?”这就像是在说,瞧!上面有只蛾子!接着便开始捕捉飞蛾的游戏。我乐意独处,可若独处引人注目,招来同情或是嘲讽,我便觉无措难堪,如同被捕捉的蛾子般胡乱扑腾,想逃出四面围墙。为不被捕捉,我东躲西藏,心甘情愿地,享受那种不被注视的孤独。
小学朋友已失去联系,我预想孤独是生活的常态,可时间倾向于把一切预言推翻。初一下学期分班,这样的我,竟主动飞至新朋友身旁。我和她们聊起我的小学,聊起化肥厂。可惜,化肥厂是让人一头雾水的名字,她们都没听过。当时要写一篇作文关于四季,我莫名想起过去家门口的老槐树。新家附近没有槐树,只有公路两侧绿化带上整齐的冬青、梧桐。
一天晚上,放学回家,开门便撞见桌上水饺的热气。吃到嘴里,竟是槐花鸡蛋馅。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化肥厂捋槐花。妈妈说花期早就过了,那是亲戚送来的干槐花。时间与环境相互作用,更改原本的回忆,让我连槐树的花期都忘了。我迫切想重拾回忆的真实。
于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独自回到化肥厂。穿过两条铁道,我终于看见它,它也在端详着我。大街旁的杨树被砍掉,一个公园建在当初商店的位置,园里亭子边,月季花寂寞地开着。沿着记忆的小巷,路过一排排瓦房,我望着当时的家。大门紧锁,门口那棵洋槐树还在,只是一地落叶。我在老槐树旁驻足,听风卷残叶,无端失落。
秋风空旷,穿过我和化肥厂。城市发展的阵痛,新工业的兴起,化肥厂终归被另一个工厂接替,记忆中的老地方,和那棵老槐树一起,变了模样。
我们有各自的时间刻度,槐树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年轮一转,便是新生;而人,生如须臾白昼,死如漫长黑夜,归根结底,人只有一季,一生。我只是它漫长岁月的几圈年轮,而它将伴随我完整的生命。它的根系缠绕我的足迹,它的香气盈满我的回忆。如此看来,是我爱它更甚。
来年春天,它新长的枝叶早已遗忘当初的我,而我还记得它。人被时间困在原地逐渐苍老,树仍生机盎然。我已分不清,所怀念的是一棵树,还是不能复返的童年。时至今日,远方的槐树,树影渐渐失真。幸好,循着回忆,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下午。她不知道去哪,只是随手打开门,闻到一阵太阳照耀槐花的气味。
风吹来,地上光斑摇曳,似洋槐绿影,为我接风洗尘。此刻,我的脚步不再悬空。下次踏上这条柏油路时,我已买好归乡的车票。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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