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屋子在绍兴城东,临河而筑,三进两院,青砖黛瓦。院中有一株老梅,冬日开花时,香气能穿透纸窗,渗入人的梦里。外婆不常出门,却爱画山水,尤其喜欢画绍兴的水。

  她的画案摆在东厢房,正对着小河。河水并不清澈,泛着微微的绿色,时有乌篷船划过,船夫撑篙的姿势几十年如一日。外婆画山水不用颜料,只一管墨,一砚台,几支秃笔。她说:“山水本无色,人心自染之。”我那时年幼,不解其意,只觉得外婆的画黑乎乎一片,远不如年画上的花花绿绿好看。

  外婆画山,从来不是画峻岭奇峰,只钟情于低矮的土丘,偶尔添几处石骨。她说绍兴无高山,唯有会稽山余脉蜿蜒至此,并不如五岳那般奇峰罗列,而是化作温柔曲线。她画山时,手腕极稳,先以淡墨勾轮廓,再以浓墨点苔,最后用枯笔擦出纹理。那山便活了,仿佛能听见山风穿林的声音。

  水却是外婆最拿手的。绍兴水多,河网密布,外婆笔下的水千姿百态,柔美灵动。有时是平静如镜的湖面,倒映着乌篷船的影子;有时是细雨中的河面,泛起无数细小的涟漪;还有时是夜色里的水,墨色深沉,只在月光照射处留一线银白。外婆画水线条用得少,多以墨色浓淡变化。她说:“水本无形,随器而变,画水便是画它的容器。”

  一到梅雨季节,绍兴的雨绵绵密密,下起来没完没了,能把人的骨头都浸透。外婆却能在雨天坐一整天,观察雨中的山水。她画雨不用点,而是将纸打湿,趁湿运墨,让墨色自然晕染。远山近水,全笼罩在蒙蒙雨雾中,只有几处浓墨点出的屋舍轮廓,暗示着人的存在。这样的画挂起来,房间里仿佛立刻潮湿了,观者不觉要缩一缩脖子,怕雨水滴进衣领。

  外婆画中偶有人物,都是极小的一点,或独坐舟中,或荷锄归家,面目模糊,却姿态生动。我问外婆为何不把人画大些,她笑道:“人在山水间,本就如蝼蚁,何必夸大?”她画人只用寥寥数笔:一撇是弯腰,一捺是拄杖,一点是斗笠,一个佝偻的老农便跃然纸上。

  外婆的画从不题诗,只在角落钤一方小印,印文是“看山是山”。我问其意,她说年轻时看山是山,中年看山不是山,老了看山还是山。我越发糊涂,她也不多解释,只说:“囡囡你还小,等你把绍兴的山水看够了,自然明白。”

  绍兴的山水确实看不够。春日乘乌篷船游东湖,见桃花映水,柳枝拂面;夏日访兰亭,在茂林修竹间寻觅书圣遗韵;秋日登府山,看满城黄叶与黑瓦相映;冬日踏雪访禹陵,感天地之悠悠。我在绍兴的江南美景中游玩陶醉,但外婆却很少同游,她说:“山水要走进去,也要走出来。我老了,走进去了,怕走不出来。”于是她只在画中神游,画遍了绍兴的桥、塔、亭、台。

  外婆最常画的是家门前的河。那河无名,宽不过5丈,却是活水,西接鉴湖,东连曹娥江。外婆画它四季变化:春水初涨,夏水浑浊,秋水澄清,冬水凝滞。画得最多的是晨雾中的河,水汽氤氲,两岸屋舍若隐若现,只有桥洞清晰如月。她说这河像绍兴人的性子,含蓄内敛,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

  我离家求学那年,外婆送我一幅画。展开看,是夜色中的东湖,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湖心亭只露一角,余皆隐在黑暗中。画上多了题款:“月是故乡明”。此后羁旅他乡,每逢月夜,展卷相对,绍兴的山水便浮现在眼前,连那特有的潮湿气息都依稀可闻。

  外婆去世时是那样安详,屋外一片烟雨朦胧,远山近水皆模糊不清,唯有一只乌篷船泊在岸边,缆绳系在柳树上,随波轻荡。这个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小老太,终于可以在这泼墨山水间安静地沉睡了。

  整理遗物时,我在柜子里发现一卷画。展开一看,竟是家门前的小河,岸上多了一个背书包的小人,正向远处走去。也许那是我吧!河边站着个拄杖的老妇,身形极简,却一眼认出是外婆自己。画上留白许多,没有题字,却让我感受到了她深深的爱意。

  如今外婆的屋子早已易主,那株老梅也不知死活。只有她的山水画挂在我书房里,每当江南雨季来临,墨色便似乎更深一分,画中的雨雾几乎要滴落下来。这时我仿佛闻到了绍兴特有的气息——黄酒的醇香、霉干菜的咸鲜、青石板的湿冷,混合着外婆画案上的墨香。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我的回忆。远眺这如画江南,山水依旧,只是少了那个画山水的人。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