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个保存多年的铁皮盒,盖上的锈斑总在梅雨季返潮,像未结痂的伤口。掀开这道暗红色痂皮,九制陈皮的甜香混着玉兰干瓣的银斑,在月光下结成细密的糖霜。

  我总觉得童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碎玉,那些未被补天的裂隙里,窖藏着最醇厚的甜。

  巷头陈伯的杂货铺木门轴转动的呻吟,总比鸡鸣早醒半个时辰。5瓦灯泡裹着油垢浮在玻璃罩里,昏黄的光晕黏在货架上的陶罐。九制陈皮在糖霜里沉睡,腌杨桃片蜷成青玉色的耳朵,裹着糖衣的山楂球分外醒目。邓丽君甜软的歌声从老收音机里淌出来,把整条巷子都腌成了蜜饯。唱到“月亮代表我的心”时,中药铺的铜杵声便漫过门槛,在晨雾里洇出淡青的水墨。

  在岁月的褶皱深处,甜味比咸味金贵。装粗盐的竹篓投下的阴影里,陈伯的零钱罐与玻璃弹珠窸窣私语,硬币上的年份和弹珠里的彩纹,都在计算孩子们用几分钱能换几颗陈皮糖。

  在梅雨浸透老墙根的清晨,母亲便牵着我排在灰扑扑的水泥檐廊下。队伍里飘着咸鱼与汗酸混杂的气味,妇人攥着糖票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攥着土地爷的平安符。穿蓝布衫的售货员用铁皮勺舀糖时,白砂糖瀑布般泻落的沙沙声,令人屏息。邻家阿弟这时会偷塞给我陈皮糖,糖纸摩挲声比学堂钟声更令人心安。

  小时候,父亲的自行车后座是我的移动戏台。过打铁街时,火星炸成金菊,铁匠把通红的犁头浸入冷水,淬火的白烟裹着金属冲上云霄,车篮里的镰刀却在糖画摊前温软下来。

  藏在巷尾卖糖画的老人有双会说话的手,黄铜勺灵活游走,糖丝凝成凤凰时像霞光流动,画兔子时又似白云舒卷,麦芽糖总缠着牙缝。而卖货郎的拨浪鼓一次次摇碎夕阳,我总疑心他的货担里藏着整条银河,要不蓝瓷碗、红头绳、锡皮哨子怎都泛着蜜色光晕呢?

  祖母爱唱老戏文,她和我说晨露能粘住最狡黠的鸣蝉,湖边榕树上的气根镀满琥珀,蝉翼振动暗合《梅花三弄》的工尺谱。当中药铺飘来当归香时,竹梢正触到蝉腹绒毛。《本草纲目》里说蝉蜕可医小儿惊风,多年后见到竹篓底的细沙混着蜕壳碎片,竟似佛前供奉的糖霜。

  最爱蹲在老墙根看蚂蚁远征。蚂蚁背着米粒穿行其间,似绣娘在墨缎上走针脚。我偏用草茎截断它们的路,看触角相碰的震颤。雨季来临时,蚂蚁会用触角传递汛情,将粮仓迁往高处;某日见它们合力搬运蝉尸,整齐划一的阵列里竟透着庄严。这场景让我想起果菜公司门前蜿蜒的队伍,惊觉众生皆在搬运时光,只是有人驮着甜蜜,有人负着咸涩。

  到了夏天要吃冰镇西瓜,投入井中等足两个时辰,麻绳在辘轳上勒出的深痕比掌纹更曲折。刀刃刚沾青皮就炸开,“咔嚓”一声脆响,红瓤淌出的蜜染甜了整个黄昏。堂哥顶着瓜皮扮丑角,我折的苇叶船正载着萤火虫,在井水里漂成流动的糖丝。

  收到恩师寄来的新诗集,铅笔在扉页洇出好看的云纹:“题赠诗见集中第113、275页”。当年他终究拗不过我的任性,用蝇头小楷誊来《昌平山水记》残章,墨色里沁着玉兰香。忆起寄出的文稿,几处朱笔圈画,像檐角的铁马,震得砚台里20年的光阴泛起涟漪。京华与岭南的邮路在晨昏舒展成糖霜,那些负着储蜜本能的蚂蚁,原是在搬运童话里共同窖藏的甜。

  碾米坊变成咖啡馆了。

  原来的木门框嵌着落地玻璃,柜台后摆着锃亮的进口咖啡机。我在角落发现块没被刨净的老墙皮,“这是20年前的遗迹呢。”服务生顺着我的目光轻笑,“老板说要保留点工业风”。她不会知道,此刻磨豆机的转动正与记忆里的碾米声重叠,空调轰鸣盖过铜杵声。蹲门槛舔勺子的旧时光里,穿堂风都裹着蒸汽的体温。如今孩童举着冰淇淋自拍,不知真正的甜是要沾着指缝灰,混着怕被逮住的慌张,在掌纹里焐化成蜜。玻璃橱窗映着他们的笑脸,倒像是陈伯货架上的糖罐。

  白蛾扑打纱窗的夜,我泡着陈皮普洱茶,陈皮在紫砂壶里缓缓舒展,邓丽君的歌声混着药香在齿间复生。翻开未读完的《世说新语》,里面夹着棒棒糖棍,塑料管中凝着紫荆花影。当年偷藏陈皮糖的孩子,正把往事熬成松烟墨。可恍惚还是那个等桑葚的黄昏,邻家阿弟涨红着脸摊开掌心,紫红汁液顺着指缝渗出来,像捧着活蹦乱跳的糖鱼。

  翻开樟木箱的铁皮盒,泛黄字条有童稚字迹:“雷公爷说牙缝都该漏些甜。”那些泛着柔光的玻璃罐,货架上打盹的陶罐、卡带的邓丽君、铜杵敲碎的晨雾,忽然都在甜香里苏醒。

  甜味从未消失,它只是化作时间的釉色,悄悄沁入记忆的冰裂纹。

  蚂蚁仍在进行永恒的远征,它们的队伍穿过红糖碎屑与咖啡残渣,触角震颤的频率依然暗合《千字文》的平仄。或许童年本是女娲补天的碎玉,带着甜纹与裂隙,在轮回的光阴里窖藏。

  当我学会用中年手掌的温度焐化往事,那些不圆满的圆满,在月色浸透铁皮盒的夜,突然结晶成佛前的灯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