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像一场黑雪,落在今年一月的一个午后。
我正蜷在沙发上,对着屏幕里的搞笑综艺傻笑。综艺里的人摔了个屁股蹲儿,观众的笑声浪头似的涌过来。父亲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他的声音不像那些轻飘飘的笑声,而是沉重地爬进我耳朵:“你外公走了。”
“哪个外公?”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荒唐,我只有一个外公。可我依然期望着爸爸说,是某个远房的外公。人有时候就靠着一句蠢话,把自己往远处推一推,好像离坏消息就能远一点。挂了电话,屏幕里的笑声变得尖锐,吵得人脑袋生疼。周围一下变得空荡荡,但回忆却涌了上来。
小时候的夏天,外公总爱把我抱在怀里,坐在吱呀作响的老摇椅上。晚风轻拂,他宽厚的手掌会轻轻捏捏我的手,又点点我的脸蛋儿,陪着我数天上的星星。“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用那树皮般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仔细摩挲着我的小指肚。“喏,有3个螺呢,你将来可是要开当铺的。”我也好奇地扳过他的大手,数着上面的“螺”,可惜如今已记不清有几个了。只清晰记得,那双历经风霜的大手,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甜甜的糖果来。
外公走得很轻。听我妈妈说,只是有一天,他去外面拾掇了一些纸壳子,有点累了,几天后,就离世了,没受什么苦。
外公走后,那些没来得及捆的纸壳歪七扭八地堆在门后,像外公一样,也没了生气。
第一次见骨灰,是外公的。那冰冷的机器像头沉默的兽,吞进一个完整的人,吐出来时,只剩一捧灰,混着几块没碾碎的骨头,灰白的,像被晒了一冬的雪。我不觉得怕,只是在想,原来人最后会变成这样,轻得能揣进怀里。
在殡仪馆那间小房,外公平静地躺在那儿,穿了件新做的藏青色的寿衣,袖口没抻平,皱巴巴的。子孙们跪成一圈,虽然垫了稻草秆子,但依旧硌得膝盖生疼。妈妈和姨妈的哭声漫过来,像涨潮的水,冲得我东倒西歪。我不敢抬头,害怕看到那张只能见最后一次的脸。但那是外公啊,我跟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看一眼吧,最后一眼了。”我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但之后再想记起什么,全模糊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葬礼那天,黑色的拱门搭在屋前,白纸花被风吹得歪七扭八。请来哭丧的女人,跪在灵前大哭:“我的青天大老爷哎……养儿育女不容易……”她的嗓子哑得像破锣,眼角却干得发亮。哭到半截,她忽然停住,对着我们喊:“再给点钱,老爷子在那边才舒坦!”看着舅舅把钱递过去后又接着“哭”起来,音响把她的声音放大了好多倍,能掀开屋顶,穿透云层。她的丧歌有板有眼,什么时候该磕头,什么时候该烧纸,都得听她的号令。前来吊唁的人里,有人忙着递烟,有人在一旁唠嗑,有人抹了把脸,分不清是被风吹的脸疼还是难过。这场没有彩排的表演,大家又哭又笑,倒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荒诞。
送葬的队伍往山上走,纸钱飘了一路,爆竹也响了一路。在披麻戴孝、头脚伏地的跪趴下,在喇叭、锣鼓的吵闹声中,四面八方的亲戚齐聚在此,为了这次告别。
回来时,门口的晒场已摆开了酒席。大铁锅支在铁架上,油锅里“刺啦”一声,肉香混着香烛的烟,漫在凉飕飕的空气里。大家谈笑风生,好像上午埋的不是谁的亲人。我端着碗,看着他们的脸,忽然想起外公说过的话:“人这辈子,就像地里的庄稼,熟了,就该收了。”
我明白,死亡不是消失,是换了个地方扎根。那些假哭,那些笑闹,那些没敢多看的眼神,都是人对付死亡的法子,我们太渺小了,对付这么大的事,只能像过家家似的,笨手笨脚地,跟先走的人说再见。
而我,总会在某个午后,想起他的掌心,想起糖果的甜,想起那双手粗糙又温暖的触感。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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