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是古人的雅事,我却不大懂得。只记得中学念过五柳先生爱菊,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了多少人向往的桃源。一天早上,见同事桌上摆个浅盆,清水里养着个“蒜头”。我笑问是什么,她说那是郁金香种球,能开好花。果然,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我看着它生了根,发了芽,最后开了花。花茎修长且直立,淡粉红的花朵微微颔首,向外交错的几片绿叶衬托着它的身姿,更显曼妙,像刚谢幕的舞者,很耐看。
我没有种花的爱好,也想附庸风雅,种一盆郁金香。同事却说,这个季节已经不太合适。于是上网买了一大包花种,牵牛花、紫罗兰、月见草……名目不少,还送了花盆、肥料和铲子。随手抽出一袋,是向日葵,虽不是菊花,也是“亲戚”,以此推知,莫非我和陶渊明也成了亲戚?心里不免哑然一笑。葵花籽小小的,却很饱满,拈了几粒,用温水泡了一晚,第二天种进小花盆里。那时节春寒未退,夜里凉,白天端它到阳台晒太阳,晚上又挪回屋里,真是“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每天浇点水,施点肥,盼着看它开花的样子。
没过几天,嫩苗就顶开了土,怯生生地直起腰来,头上还顶着那黑壳,像戴了顶小礼帽。又过了些日子,只有一株自己把帽子甩掉了,其他的还戴着,那帽子倒像成了枷锁,箍得它们难受。看着着急,就用手小心地帮它们一个个摘掉,再放回窗台,心里才踏实点。那阵子,天天都要看看,看盆里那点绿意一天天浓起来,心里也跟着欢喜。
日子一长,看出不对了。苗茎越来越细,颜色也由青转白,成了黄白色,像大病初愈的人,风一吹,就倒了。同事见了,说:“盆太小,苗又太密。开始还行,时间一长,根在地下缠住了,茎叶在地上抢那点阳光,只顾着往上蹿,阳台光又不够,这就叫‘徒长’。”名字倒是贴切——白长了。
得赶紧想办法。忽然想起学校有块菜地,地方宽敞。幼苗不用挤在这小盆里受罪。再者,古人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它们移过去,自己虽不能常看,让孩子们欣赏一下也好。于是趁着劳动课,叫来几个孩子,划出一小块地,让他们小心地把苗分开种下,特意嘱咐:“苗和苗之间,留点空儿。”孩子们很仔细,分开那些缠在一起的细根,挖好小坑,一棵棵埋好。快下课了,我浇了一遍水,那些小苗耷拉着脑袋,弱不禁风的,黄白色的茎秆弯得厉害。
花不在眼前,人也难以时时照料。心想后面的路,要靠它们自己走了。至于长势如何,开花、结果与否,就交给天意吧。工作忙,隔三五天想起来才去看看,有时十天半月也忘了。没想到,离开了那方寸阳台,到了新地方,葵花倒一天天壮实起来。每回去看,都有新变化:茎秆颜色变深变绿了,又长出两片新叶子,顶上悄悄结了个小花苞……
一天早上,在校门口碰到值班的李姐,她说:“有棵向日葵开花了!”我赶紧跑去看。到了地边,吃了一惊——这还是我盆里那些瘦弱的苗吗?深绿色的茎,有小臂那么粗,金黄色的花盘微微仰着,跟我差不多高了。地底下看不见的根,想必已扎得很深。其他的向日葵也陆续开了花,但都不如第一棵精神。我琢磨:是不是因为第一棵是自己顶开的壳?后面那些,是我帮了忙,少了那番挣扎?想到这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孵小鸡的事。每年春天,母鸡抱窝,尽职得很,一连十几天伏在窝里不动。人只需添点水食,拿手电筒照照,把坏蛋挑出来,换上好蛋。终于,第一只小鸡啄破蛋壳,湿漉漉地钻出来。那欢喜,跟看见第一朵葵花开差不多。可总有几枚蛋,老半天没动静。我年纪小,心里猫抓似的,又怕那护崽的母鸡,只好求祖父。他总说:“别急,该出来时自己会出来。”
我犟了起来,一定要看个好歹,祖父没办法,趁一天晚上母鸡离窝吃食的工夫,带我去看。窝里已趴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只剩一个蛋,蛋壳裂了条细缝。我求祖父帮帮它,他还是摇头:“小鸡得自己啄出来,这是它的关。”我急得要哭,祖父没法子,避开母鸡,轻轻取出那个蛋,放在我手里。蛋壳的裂缝处,能看见小鸡嫩黄的喙在一下一下地啄。我小心翼翼,顺着缝儿,一点一点剥开周围的蛋壳,剥到觉得它自己能出来了,才停手,让祖父放回窝里。
结果是,那只小鸡连地都没下,在窝里就死了。祖父说:“心是好的,事却办坏了。小鸡破壳,是它必经的生死关,既是磨难,更是锤炼筋骨的关键。若连这关都闯不过,靠人剥开蛋壳,日后也难活命。”幼小的我,虽然不太能懂祖父话中的道理,但也知道,是自己的举动,扼杀了一个小生命。为这事难过了很久,像心头堵着块儿东西。
现在,望着那棵硕大的金黄葵花,一个念头清清明明地浮上来:小鸡破壳,要自己一下下啄;毛虫化蝶,得在茧里闷头挣;这花呢?一粒种子落进土里,顶开硬土,甩掉那顶紧箍似的种壳,把根往深处扎,梗着脖子迎日头,风吹雨打里站直了,终于攒足力气,捧出这么大一个花盘——这路上的每一步,都得它自己走,自己受,自己挣出来。旁人,是帮不了的。
10多年了。从那只小鸡软塌塌死在手心里,到今天看着这株葵花硬朗朗地立着,迎着风日。泥土里长的道理,像是泡开的茶,滋味一点点洇开来,终于咂摸透了:小鸡啄壳,葵花顶土,那一下下的挣命,看着是苦处,内里却是活命的根本。护得太周全了,倒像捂着的芽,见不得风日,长不结实。有些苦,有些累,有些跟头,原是命里该受的。懂了这点,心里好像秋天的地气,才渐渐沉实下来。花有花路,人有人路,各走各的罢。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