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天是顶闷热的,潮湿黏腻得令人心烦,做什么事都难以坚持下来。回县城已经一周之久,好不容易算是有了点能述诸纸面的感想。自打进了大学,生活似乎便只围着“就业”这一个最终目标转;回老家这一周,居然有大半时光都是在忙于备考。今天我不知为何有些不同寻常的焦虑,提前两个小时出了门,找了一家咖啡店学习,成功给自己抽出来两个小时的闲散时光,骑车去镇子上转了转。逢到了哪个地方,先去那里的新华书店看一看,这是我的习惯。两个月前我刚好回了延津一趟,对书店的近况有了一定了解,一直不敢踏足。我站在门口朝里看了一眼,便知道书店的布局早已大变样,一时间竟有点近乡情怯,握住门把手犹豫了一阵才推门进去。
我用了10分钟左右摸清书店的新布局:书店加开了二楼,空出了放书桌的地方,有几个学生正端坐着写练习册。先前五花八门的书籍如今严格地分了几个区,我定睛一看,无外乎这几类:考试,考试,考试。我回想起小时候来书店阅览群书的记忆,有些意兴阑珊:读书这件事,原是不一定要有意义的。如今的书店确实更加漂亮和规范,可我还是忍不住怀念以往随意拿下一本书就地坐下便看的惬意。我不信邪地在书店里又打量了一圈,刨去在书架间打闹的小孩子,居然没看见一个看书的人;我胸腔里多了一股浊气,摇摇头,又推门出去了。
有人说写作不能闭门造车,我深以为然。如今我郑重其事地出门,却不一会儿就被日头蒸成个土生土长的“汗人”,全无半点写作的想法,由此可见很多话也要辩证地看待。我拎着领口扇着风,走过了两个红绿灯,正巧瞥见县里这几个月又盖起来的时代广场。那块地皮本来端坐着县里的剧院,我小时候常跟家里长辈买票一同去那里看戏。台上的人物摆着架势咿咿呀呀地唱着情爱纠纷,我小时候并不懂他们口中的唱词,只知道含着手指看他们花花绿绿的戏服,各式各样的白脸红脸。后来这剧院被拆掉,起初建了一批游乐设施,每逢节假日便空前热闹。后来不知为什么全给拆了,热热闹闹地建起气派的时代广场,到头来却又烂了尾,我每次路过便不免要唏嘘我的剧院。其实我倒也未必有多么喜欢剧院,只是人总是惯于美化记忆的,我只是忍不住怀念小时候的无忧无虑。如今时代广场的老板好像又拉来几笔投资,初具雏形的大楼上零零星星地贴了几张招租告示,与对面墙皮斑驳的楼体也算相映成趣。
朝着道路尽头望过去,约莫200米开外有一块蓝招牌,便知道那是镇上唯一一家电子数码城,光招牌就占了五六个店面,好不气派。电子数码这几个字,在我刚记事没多久时还常听常见,总觉得十分流行,现在说起来却像是上个时代的语言产物了。爷爷有一台收音机,后来又多了一台唱戏机,都是在那里买到的;我上高中时有过一块皮革表带的手表,表带磨断了,本来想再买块新的,最后也是被我爷带去那里换了结实耐磨的表带,一直撑到我上大学也没断。磕磕绊绊地摇着头的黑色塑料电风扇,忽闪忽闪地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还有柜台边摆着的笼子里间或传出的几声鸟叫,缸壁挂着污渍的玻璃鱼缸里吐着泡泡的金鱼,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这商场如今想必也是十足萧条,我那股子近乡情怯的劲又上来,总怕这难得的想出来转转的雅兴,给一次又一次的意兴阑珊磨光,踌躇着换了个方向。
镇子与村子的交界处每个月都有集可赶。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赶集的场面可是十足热闹的。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妇女卖力地拿着大喇叭叫卖,口中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妹妹,攀亲道故地哄人看看她的衣服,热情得总让人不带件什么就不好意思走开。卖自家做的炸货的女孩冲来往的行人拼命地伸着手,恨不得让每个人都尝尝她的手艺。如今时过境迁,这热闹一是看不着,二是我也没先前那么喜欢。成年以后我对于热闹多是一种叶公好龙的心态,心里很爱往热闹的地方跑,真扎进了人堆却又忍不住皱眉头,巴不得能下一秒就穿越回家去,于是每次兴致勃勃地出游,最后都落得个不痛快的下场。岁月能改变很多东西,却好像总难在已老去的人身上落下哪怕一丝的划痕。这些旧日的片段让我控制不住地开始想我爷爷。
爷爷年轻时是大队会计,肚里有那么点墨水,后来又自学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为此常去书店里买文房四宝。爷爷在一旁挑毛笔字帖时,我便捞了书来看,因此从小便对书店情有独钟。爷爷爱听戏,家里人给他买的三轮车上常放着两只马扎:一只他的,一只奶奶的。每逢镇上来了戏班子,两人刚吃完晚饭就跑得见不着人影儿,几乎场场不落。后来来镇子上的戏班子少了,他就去买了台唱戏机,两人凑在一块听。世事无常,奶奶走的那一年,爷爷卧室里再也没传出过半声夹杂着电流声的唱腔。打那以后爷爷就搬去了市区姑姑家住,逢年过节才能见着一面。最初分开,难免不想。我左盼右盼,终于到了过年去看了老人家一眼,那些离愁别绪只此一次便永远地消去了:岁月对孩子来说快得惊人,连我自己也能觉出来自己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对老人来说却好像是停滞了。我上小学时,不论什么事都爱跟爷爷讲;上了高中以后,面对着老人家却无从聊起。我与他面对面坐着,看着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只觉得他像是一条刻满时间的刻度尺,而我正踮起脚尖往他身上划着一次比一次高的划痕。老人未必接受,却已经不再需要理解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我却幼稚又执迷不悟,执着于找出我曾抚摸过的那条年轮。童年回忆是我与爷爷共同整理的相簿,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人不断擦拭,不时长吁短叹。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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