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是个小地方,邻里路过家门口,看到时寒暄一阵都会热情吆喝着进门:“进来坐啊,喝口茶。”
但我不喜欢喝茶。茶,苦涩又粗粝,连水都会被染得澄黄。每一双采茶的手都会在茶叶中变得黝黑,指缝里洗不尽的茶垢如老茶树的根,每一根手指上都带有硬茧,很是扎手。
小时候,村中婚嫁会摆坝坝宴(酒席),主人家会摆一两桶茶在屋檐下,有时是木桶,会带点木香,水是井水,茶是绿茶,再放上一大叠纸杯,让客人自取。这时候,我实在找不到水了,又口渴得很,才会牛饮一两杯茶止渴,这些茶或是自家炒的,或是当地买的。这一桶茶水,主人家就怕没味,都会狠心下茶,又浓又涩。
我们村里到处都是茶,家家户户,一行行的,满坡、满山地种,又一山连着一山,绵延不绝。这里的山不会很高,小家碧玉般,像倒置的筲箕,翠绿的竹条就是那些茶树,排排地连着、蔓延着。
茶可以采到七八月,但是茶价最贵只有那几天,贵到八九十元一斤。清明之后,就是一天一个价,下一场雨,就会暴降一次,最后一斤只有20元左右。家长不常给零花钱,我们想买零食吃,家长就会说:“自己去茶地里找啊,找到多少都是你们的。”于是,我们便系着竹条编的茶篓,戴着竹帽,到茶地里去采茶。我们小孩就在那最贵的时候采,赚个几十元买吃的去。
如果去采茶,长裤长袖绝对不能少,因为茶树叶片下面会藏虫,常见的有小蜘蛛、茶毛虫,比较“出圈”的是茶蚕,最“重量级”的是洋辣子,蜇一下会痛上一个星期。
我们最多扒拉两下,就受不了,于是往树下跑,往山上窜——山上可有不少趣味。不采茶,那就去采三月泡(一种野果),红泡、黄泡,多的是美味。我们一般看到一大丛,就呼喊姐弟:“快,快来啊,这里有泡,全都红了!”然后乌泱泱跑去吃泡,挑大的、熟透的,现摘现吃,嘴里都是酸酸甜甜的滋味。酸甜之后当然要来点清脆的清口——茶片,我一直以为它是变异的茶树,不然怎么能结出这种肥厚的叶片,后来才知道它真的是茶的嫩叶变异成的,不过却是油茶树。白白绿绿的叶片,像被水泡发过的,膨胀成厚厚一片,味道微甜而松脆,有个别是酸涩的。
在山上滚上一圈,我们又被喊回来采茶叶。采不了多久,就该回家吃午饭了。我们在路上呼啦啦地跑着,去摘桑葚。如果刚刚下过雨,运气再好些,就可以在土里采到野生鸡丝菌,带回去加餐都要被夸一顿。路过竹林,也是一定要钻进去的,找冒出头的嫩笋,上面多半有笋子虫正抱着笋子啃,再捉一篓笋子虫,茶篓就是满满的了。笋子虫是孩子的最爱,掐了它空心的半只腿,再插一根草茎或竹条到另外半只腿上,拿着甩一圈,它就会振翅飞,扇出竹子味的凉风。回到家后,笋子虫飞不动了,便生火把它丢进去,一会儿就能闻到香味。笋子虫不用任何调味,就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这季节枇杷也该熟了,我们往往坐在树上摘了就吃,然后又被骂下来;而脆李常常还没有熟透,我们就忍不住要尝两口,含在嘴里嚼巴嚼巴,酸得流口水,口腔都要被酸掉块膜,硬是吸溜着把它咽下去了。
很多采茶的嬢嬢们一直采着,有些甚至带午饭去,就着水吃点,然后继续采,直到夕阳欲落,才和太阳一起回家。
长大后,我们慢慢地走远,从几公里路的村小,到镇上的高中,再到千里外的大学,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年。泥巴路,水泥路,柏油路,家变成了故乡。茶就像落幕后的主角,一下子从我的身边退场,不用再特意找一杯白水,因为到处都是直饮水。最常出现的茶,就是奶茶,但是这叫什么茶?没有苦涩,没有回甘,没有清香,只有甜腻。我买了些绿茶,简单地放茶加水,茶叶在水中起伏飘转,上下浮沉,最后缓缓地落在了实地,停在杯底——我还是学会了喝茶。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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