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

  【唐】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在黄金台上,写了不止一首诗,另外的诗句式整齐,是用“心”去写的。这参差不齐的四句,如同一声悠长悲啸,是从心里直接喷薄而出的,让他“不见”的“来者”们,无不为之深深震撼、为之低回深思。

  这4句他不认为是在写诗的长歌,和屈原心意相通。这一刻,他的孤独,和那个先秦最孤独的诗人是一样的。屈原《远游》有句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句式内容和它何其相似,有人会发出疑问了——这是陈子昂刻意模仿的吧?不是的,他“经史百家,罔不赅览”,前贤的文化精华,都已经融汇到他的血脉中了,一经触发,便吁气成虹。

  触发陈子昂的是什么呢?是这历史悠久的高台。幽州台即黄金台,人们又称它燕台、金台等。《战国策》中记载,贤士郭隗给燕昭王讲述“千金市马骨”的故事,让昭王用实际行动尊礼贤者,于是燕昭王为郭隗筑宫殿,亲为洒扫,尊之如师。各国的贤者听后,纷纷前往投奔,“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燕国一时人才济济,实力大增。为郭隗建造的宫殿后来被人们称作黄金台,它也成了尊贤用能的象征。南朝诗人鲍照在《放歌行》中开启歌咏黄金台的先河。贤才们都渴望得到重用,好建功立业,一展抱负,不负平生,但现实总是差强人意。后来的人们每当失意之时,黄金台就成了抒发块垒的假借之地。于是李白在《行路难》中哀叹:“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罗隐写道:“浮世近来轻骏骨,高台何处有黄金?”胡曾写道:“北乘羸马到燕然,此地何人复礼贤。若问昭王无处所,黄金台上草连天。”

  触发陈子昂的是什么呢?是他慷慨的气骨。陈子昂出身梓州射洪的庶族豪家,少年时任侠使气、驰猎博戏,到18岁还不知书。后来突然改悔,闭门苦读,博览经史。幽州人王适看到他写的诗后吃惊地说:“此子必为文宗矣!”这样从任侠少年改行发奋的人,自有“奇士”的骨格。陈子昂25岁初次入京参加科考失利,也没人赏识他,他便以千金购得名贵胡琴,邀集众人后当众摔碎,说:“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于是把自己的文集赠给众人,一时声名鹊起。不久后,他再次参加科举,顺利登进士第。

  触发陈子昂的是什么呢?是“命压人头不奈何”的遭际。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武则天委派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随军出征,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武攸宜轻率少谋略。次年兵败,情况紧急之时,陈子昂请求率万人作前驱击敌,武认为他是一介书生,不肯答应。之后,陈子昂又向武直言进谏,武不听从,反把他降为军曹。在接连受挫时,他登上黄金台,发出了慷慨悲歌。

  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写道:“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即幽州台),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再看陈子昂写的《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其中有两首写到黄金台,第二首《燕昭王》道:“南登碣石阪,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第七首《郭隗》道:“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怅然之情溢于言表,但正如我开头说的,都不如《登幽州台歌》慷慨悲凉、直指人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打破了时间的界限,将个人置于历史的长河中,凸显出个体在时间维度上的渺小与孤独。陈子昂站在幽州台上,与历史对话,却得不到回应;向未来呼喊,亦无人倾听。这种跨越时空的孤独感,是对人生短暂、岁月无情的深刻体悟。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人将目光从时间转向空间。天地广阔无垠,悠悠无尽。在这宏大的时空下,个体的孤独感被无限放大。他怆然涕下,是对人才被埋没、壮志难酬的无奈与愤懑,是对国家前途的忧虑,更是对无常命运的悲叹。

  陈子昂将目光投向苍茫宇宙与历史纵深,超越了个人情感的范畴,触及到人类普遍存在的孤独感和对理想、价值的追求。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们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都会遭遇挫折与困境,都会体验到孤独与无奈。

  陈子昂提倡“汉魏风骨”,追踪“正始之音”,用《感遇》38首等诗文创作实践,一洗齐梁浮艳绮靡文风,开盛唐风气之先。这一声苍凉的悲啸,是放大的“正始之音”,足以响彻辽远无际的时空。所以元好问《论诗三十首》赞道:“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他没有被君王请进黄金台,可是在后人心中,他已经把自己铸造成了黄金之身。

  黄金台在哪里?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问题。有燕上都蓟城、河北定兴金台陈村或北章村、河北易县燕下都城址等几种说法,几个地方的人一直在打笔墨官司。今年“五一”假期,我也到河北定兴县复建的黄金台去观览。我拾级而上,想要登上台去,却在半途被铁门阻挡住了。尽管心里知道,这不是陈子昂上过的地方,也不免心生遗憾。想起那年去参观孔庙和国子监,因疫情限流也被挡在门外,曾写了一首集句诗:

  几度盐车厄太行,

  蓟门歌断九回肠。

  宫墙数仞无由入,

  世事多虞只自伤。

  惟我驽骀劳策励,

  为谁辛苦竞时光。

  深惭十载京华客,

  愁对寒云正渺茫。

  此时,我却无意再写诗,就像李白说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恐怕落了“来来往往一首诗,鲁班门前弄大斧”的笑谑。

  等等,早些年我是写过黄金台的,虽然文辞鄙俚,录下来,也算是对陈子昂的致敬吧:

  独上黄金台,长歌怆天地。

  空闻马骨贵,谁见乐毅至!

  老木凝秋霜,长烟曛白日。

  冷落关河上,块然自归去。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