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坐落在湖北荆州市的一隅,外婆的荷池也伏卧在家乡的角落。现在看来,它们都已经迁移到我生活中的边陲了,但外婆的那池青荷,仍在我心中荡漾着。

  几年前,家乡忽地涌起了“种荷热”。莲子在春季被播入池中,它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在夏季倏然从水里拔出,等人们意识到时,满池莲子已变成漫出视线的翠绿的海了。顺着荷海遥望,几所房舍在闷热的空气里仿佛被卷成了一叠叠浪,软趴趴地流进荷池里去了。再过一段时间,荷花便羞着脸在众人的注视下展开粉嫩的长裙,一展身姿。拿一把旧木椅在过道尽头倚着纳凉,看荷花晃动几下裙摆,吹着池边飘来的柔和的风,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外婆的荷池又是众多荷池中最特殊的一个。原先用作种植水稻的几块水田被外婆挖掉了田埂,合成一块长而宽的低地,再挖深一些,灌了水进去,就成了荷池。这荷池原先是预备种出莲子,养了莲藕去谋些收入,却意外为几个顽皮孩子造了一段清梦。

  外婆出农活时也不忘把我们带上,播莲子时带着我们,挖莲藕时也带着我们,但唯独采莲蓬时是瞒着我们偷偷去的。但外婆的谎言究竟还是不能包住孩童们火一般的好奇心,于是我们也瞒着外婆偷偷地去。到了池边,硕大的莲叶高出我们一大截,从池的那边绝不会看到池的这边,我们就常借着这优势与外婆打“游击”——一面绕着池子走,一面观察外婆的方位,不让这位“国王”发现我们这群擅闯领地的入侵者。但我总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引来外婆的注意。

  “咿呀,你们怎么不听话又来了!这个池子蛮深,快快回去!”被抓住后,哥哥姐姐就会用幽怨的眼神盯住我,我便垂下头,像等待审判的犯人。等到外婆急忙拽着长筒靴爬上坎,看到一张张窘迫的小脸时,又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不出意外,我们又得到了“国王”的“赦免”。“你们在这里可以,但要是敢玩水,就等着晚上被我扔给野猫!”接着就是一阵欢呼,惊飞了前来觅食的池鹭,也吓得荷叶抖落了叶片上的露珠。

  这时,我们往往会折几株荷叶作帽子、裙子穿戴在身上,就地取材玩起过家家的游戏,或是用荷叶做成一些小玩具玩。乏了就到岸边的莲蓬篓里拿过一捧莲蓬,坐在地上慢慢地品尝。无论我们吃多少,外婆都不会责备,反倒是篓子里面的莲蓬越吃越多。看我们吃得开心,外婆也不禁逗我们玩:“小心你们的肚子里面长出荷花来。”

  吃累了,我们就拽着带来的编织袋,到一块被草覆盖着的、松软一些的泥地上就势铺下,半眯着眼仰面躺着休息。总会有迷了路的风从荷池的那头钻入,等风再从这头跌跌撞撞地出来时,已被荷叶荷花惹得一身清香,慌忙裹了层绿衣,又羞又急地撞进我的鼻中。伴着风从荷池里带来的蛙虾鱼虫的故事,我很容易就进了梦乡。梦醒后,外婆也差不多忙完了,拾掇了工具,领着几个刚及腰的小屁孩走回家,只留下空空的莲蓬壳在池子里跃动。

  前些时候我因事返家,临近周末,就索性连着请了几天假。处理完事务后,离返校还有些许日子,无聊之余,又想起那方荷池了。

  这时的荷池已经不再年轻。

  漫步在池边,荷花渐渐褪去了胭脂粉黛,老态尽显,早已谈不上可爱了。大多的荷花已经凋落,只剩下几瓣无力地垂在瘦弱的莲蓬周围,没了之前的活力。那些更早在艳阳里婀娜的,也更早地折了枝茎,沉入水底了。但转念一想,这些凋落的和正在凋落的荷花,都将投入大地这位母亲宽厚的怀中,待到来年的蛙声响起后,造物又会将这群可爱的少女从生命的樊笼里放出,让她们再次活跃在天地间。一想到来年还能再见,似乎眼前的景象也没那么令人伤怀了。

  邻里都趁着好天气把莲子拿出来晒,看着家家户户禾场上被晒得发黑的莲子,我暗自伤心今年再难吃到莲蓬,却没料到外婆在我返校的前两天特地送来了两袋莲蓬,墨绿的一群小胖子静静地躺在红色塑料袋中。我不禁半喜半疑地问外婆:“现在还有莲蓬呀,我还以为今年吃不到了咧。”却引来外婆一声嗔怪:“你还好意思说,回来了也不晓得跟外婆我说一声,听说你回来了,今天刚去别人田里给你折的几支,你带去学校吃。”外婆一面说着一面又笑着朝我打来,我闪躲之余才看到她衣服上还未干透的泥,和挽起来湿透了的裤脚。我心头一颤,为我这次回来居然忘记告知外婆而懊悔,为这位年迈的“国王”再一次宽恕我这个“不忠”的“臣民”感到不值。

  那袋莲蓬没等到回学校的一天,在那天晚上就被我吃完了,虽有些老,但味道竟和儿时吃的无异,还带些夏末的清爽。夜里,我偶入了那个夏天,看到了漫过天际的荷叶、荷花和莲蓬,荷池边,外婆折了莲蓬剥给我吃。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