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后有棵老柏树,打我记事起,它就牢牢地站在那里。没人说得清它到底有多少岁,爷爷只模糊记得他小时候这树就这么大了。老柏树的树干是灰褐色的,又厚又硬,上面有着深深浅浅的口子,摸上去会被蹭得手心发麻。树冠上长满了小叶子,一年到头都是那种沉沉的绿色。别说是夏天,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看着这团浓绿,心里也好像有了点依靠。

  我跟这棵老柏树熟得很,是天天在它眼皮子底下玩闹混熟的。春天刚到的时候,坡下的草还稀稀拉拉,柏树可不会像桃树那样急吼吼地开花。你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从树枝上发现一簇簇小小的、嫩黄中泛着点白的花苞,它们正羞涩地探出头来。这时候,树上的麻雀可就热闹了,它们在浓密的枝叶间钻来钻去,叽叽喳喳叫得欢快。

  爷爷总是悠闲地坐在屋檐下那张旧藤椅里,衔着他那只烟斗,白烟慢悠悠地从他嘴边飘出来。听着鸟叫,他半眯着眼,自言自语似的念叨:“鸟儿闹腾了,这柏树才算真醒了,院子也跟着醒了噢。”他话音未落,我就赶紧拖个小板凳紧挨着他坐下,也学着他的模样,扬起脑袋朝树上瞧,眼睛睁得溜圆,想找出那些鸟窝到底藏在哪片叶子后面。春天的阳光很是灿烂,穿过层层叠叠的柏叶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无数晃动的光点。

  一阵风吹过来,不少柏树叶就打着旋儿往下掉,窸窸窣窣。有时叶子正好落进我敞开的衣领里,又凉又痒,弄得我缩着脖子直乐。风里还裹着一股柏树特有的味道,有点清冽,带点微苦,深深地吸一口,整个人都跟着精神起来——这味道,就是老家的春天。

  夏天最是难熬,可只要一钻到柏树底下,就是另一个世界了。混着泥土的湿气和柏树独有的清香,能立刻把身上的燥热驱散。树荫又浓又厚,阳光想挤进来都难。我最爱躺在爷爷的躺椅上,望着头顶那片绿色的“天空”。爷爷总说我:“小子,别贪凉。”可他自己呢,常常就靠着柏树的树干,坐在青石上打盹。母亲也喜欢在树荫下忙活,搬个木盆出来洗全家人的衣服。棒槌敲打着湿衣服,发出响亮有力的“梆梆”声,肥皂泡溅得到处都是。

  要是碰上急雨,那可真是大动静!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柏树密不透风的树叶上,声音又密又实,连绵不断。雨水顺着树往下流,流到地上,很快就聚成了一个小水坑。我顾不上大人的劝告,光着脚丫就踩进水坑里,一低头就能闻到那股熟悉又亲切的柏树清香,湿漉漉的,直往鼻子里钻。雨停后,水珠停在每一片柏树叶尖上,摇摇欲坠。太阳一露脸,照在水珠上,亮晶晶地闪着光。树底下的青石板上积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蓝天和我摇晃的小身影。

  秋风一起,坡下的野草渐渐地黄了、枯了。老柏树的绿也变得不再那么鲜亮,颜色沉了下去,变成了更深、更浓的绿,显出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着稳重。风刮起来,带着力气,“呼呼”地吹过坡下的田野,卷起枯枝败叶满天飞。可这棵老柏树,只是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枝条,叶子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声。总会有一些枯了黄了的老叶子,终于撑不住,随着风打着转儿慢慢飘落下来,轻轻地盖在树下。

  秋天太阳好的时候,爷爷在树下待的时间特别长。暖和的阳光透过树枝缝隙照下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和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他常常就那样沉默地坐着,望着远处收割后空旷的田野,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手里的烟斗,烟雾升腾又散去。我有时也凑过去,靠着他坐下。他那只大手常常会习惯性地摸一摸我的头。爷爷话不多,但我隐隐感觉,他守着这院子,就像那棵沉默的老柏树守着脚下的土地,心里装着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大雪说来就来,一夜就能把整个世界盖得严严实实。这时候的老柏树,才真正显露出它不一样的气魄。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雪压在它的枝叶上,黑白分明,衬得那树干更加粗壮结实,牢牢立在了白茫茫的天地间。

  大清早,爷爷“嘎吱嘎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去抱柴火回来。一进屋,他先在门口跺跺脚,胡子上挂着白霜,一开口说话就冒出一团团哈气:“好家伙,昨天晚上雪可真大!这老伙计硬是顶住了,东头老李家那棵梨树的主干都给压断了哩!”他那语气里,藏着点对自己屋后这位“老伙计”的佩服。

  大人们总担心雪会压塌鸡窝棚顶,可我们小孩子只盼着雪越大越好。即使脸蛋、小手冻得像小胡萝卜,也挡不住我们的兴奋劲。我和几个发小吆喝着,在老柏树下滚起大雪球来,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滚成个大家伙,几个人推着都吃力。母亲从窗户里探出头喊:“小祖宗们!快进来暖和暖和!”

  我们嘻嘻哈哈装作听不见,抓起雪球互相砸。摔倒了打个滚又爬起来继续疯,欢腾的吵闹声打破了冬日的寂静。老柏树在寒风中沉默地站着,有它在,再冷的天也冻不住这份简单的快乐。

  可惜,这样的日子就像树上的落叶,终究是要飘散的。后来,家里决定把老屋翻新,还要在屋后盖两间房,那棵一直稳稳当当扎在坡边的老柏树就很碍事了——它的位置正好压在了新院墙的墙角上。

  要砍树的斧子还没抡起来前,家里有过几句争执。母亲在灶间择菜时,曾叹着气说过一句:“唉,这树多好哇,夏天遮荫凉,冬天能挡风,砍了心里还真有点过不去……”爷爷那天坐在饭桌旁,闷着头不说话,只顾着抽他那旱烟。好半天,他才沙哑地咳了一声,闷声闷气地说:“没办法……挡了地,这新屋子还要不要盖了?”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沉沉的无奈。我还是个半大孩子,大人决定的事插不上嘴,只是觉得胸口堵了一块石头,闷得慌,晚上吃饭都没了往日的滋味。

  “轰隆——”最终,老柏树还是没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再也没填满过。

  如今回老家,已找不到老柏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院里新栽了几棵矮矮的桂花树和一小片月季花,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边,花也开,叶子也绿,看着是挺秀气,可一阵稍微大点的风吹过,它们就得东摇西晃。它们再也没办法像那棵柏树一样,为我们挡住头顶的烈日。现在的院子,一切都显得崭新又气派。可不知为什么,人站在里面,反而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连这阳光也变得格外晃眼、格外浮躁。

  有时是在夜里,老家安静得只剩虫鸣,月光冷冷地洒在院子里。四周寂静无声,我却恍惚间又听到了风声。那些承载了无数个夏日蝉鸣和冬日风雪的枝条,都慢慢地沉入了记忆里,变成了一幅颜色依然清晰、却再也触摸不到的画。

  我只能借着这片月光,再次回到童年。记忆中的老柏树和那些在它浓荫下度过的悠闲午后,一起深深地扎进了我对这片土地的想念里。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