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河畔的东门小菜场深处是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细长的小巷,尽头就是我的家。萍乡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萍水河的,它贯通了老萍乡最为繁华的北桥、东门桥、南门桥和西门桥。这些桥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从最远的北桥走到西门桥,顶多40分钟便足够,这也是小城的好处——拥有紧密连接的社群。傍晚,吃完晚饭出来散步,一路上便可以偶遇好几个熟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聊天,等夜色渐浓的时候,再结伴回家,在路的岔口挥手道别。
在我记忆较为清晰的源头,对萍水河产生深切而明显的羁绊来自小学开学的第一天。沿着萍水河一侧的行道树往前走10分钟,中途再过一条与马路对面几乎咫尺之隔的斑马线,便是我所就读的城区小学。我背着印有哆啦A梦印花的靛蓝色小书包,牵着母亲的手,迈着小碎步过马路。我那时个子小小的,只觉得母亲身材高大,需要将手抬得很高很高才能紧紧握住她纤细瘦硬的手掌。但我觉得安心,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路上不会走丢,也不会在马路中间茫然失措。
我喜欢在上学的路上唱歌,唱着“小螺号,滴滴地吹”这样的儿歌。明丽橙黄的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温暖的阳光中和了清晨的凉意,照在我的脸上,渗进每一寸毛孔之中。我的眼前、背后和身侧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或吃着甜糯的豆沙包,或吃着一碗打包的红薯粉,步履有些匆忙。我却总是优哉游哉的,因为我惯有早起的习惯,只为上学这一路上的新鲜美好。深秋的时候,偶然碰见大雾天,透过玉带一样的萍水河,能看见不远处影影绰绰的老房子,我爱这些斑驳古朴、像梯田一样的房屋群落。就像现在流行的一句苏州评弹,“青砖伴瓦漆”,我对一切旧的事物都怀有天然的情愫。
黄昏的时候,阳光像一缕缕织布机上的丝绸般缓缓倾泻在马路旁的人行道上,几朵白云在天空中悠闲地飘,对面萍水河边上的白石桥也遍体金黄。我从城区小学放学了,拿着母亲给我买零食的5角钱,走出人潮汹涌的校园。黑色大铁门像是洪水的闸门,一开,里头的小人儿便鱼贯而出。对于学习了一天的我们来说,外边是一个新世界,是疗愈我们心情的游乐场。小贩们见学生来了,顿时来了精神,5角,一元,我们手里的零花钱虽然数额不大,但揣着钱的心情总是愉悦的。小时家境不好,每天至多只有小小的圆形5角硬币,有些时候,我会用它来买萍乡辣条。辣条油汪汪的,放入口中咀嚼,满嘴都是香咸,嘴边全是油渍和辣椒粉,辣得肿成个“猪嘴巴”,只得不停地用嘴巴吸气,微微的痛苦伴随着无尽的快乐。碰上卖烤肠的叔叔推着小车来了,我便十分欣喜,可烤肠要一元一根,我只有5角钱,该怎么办呢?每当这时我便要母亲将两天的零用钱先支给我,今天吃了烤肠,过足了瘾,第二天就没有零食吃了,只能悻悻然看着其他人嘴巴吃得油汪汪的。诱人的香味飘入我的鼻腔,我贪婪地吸气,眼巴巴地望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
许是我经常站在角落可怜兮兮地望着人家大快朵颐地吃东西,斜对面一个卖糖画的老奶奶注意到了我。她向我招招手,咧开嘴笑,露出了缺了几颗的牙齿。老奶奶和善地问我想吃什么形状的糖画,她免费送我一串。我毕竟年纪小,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儿,便说想吃一个小兔子形状的。老奶奶说好,便在她面前的糖画板上三下两下挤上像蜂蜜一样浓稠的糖浆,糖浆排布错落有致,刚刚好成为一只蹲着的小兔子。老奶奶将那串小兔子递到我的手上,我便像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狗一样急忙接过,用舌头去舔舐。舔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又觉得不仅好吃,卖相也是极为之好。我就这样站在老奶奶的摊位前吃,老奶奶继续做她的生意,只是在做生意的间隙看着我,她偏着头,眼球浑浊,似乎沉浸在往事中。
因为热,汗珠从我的脑门滑了下来,流进了我的脖子里。糖画吃完,口中也有些腻,只想喝点水。我用舌头舔舔嘴唇周围残留的甜味,刚准备跟老奶奶道一声谢便回家,老奶奶却抢先出声,让我站在原地等一等。她面前的小摊上本有一个转盘,5角钱转动一次指针,有几率指向她自制的棒棒糖、糖画或汽水。但面对我,这一带有趣味性的环节就省去了。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一次性杯子,倒入满满一杯汽水,然后将一根棒棒糖一并递到我手上,告诉我糖蘸着汽水吃会更好吃。毫无疑问,老奶奶自制的棒棒糖在现在看来可能不那么健康,因为装糖的容器看上去显然不是那么洁净,竹签也是从一个红色的袋子里拿出来的,但那时的我又怎么会关心这方面的问题呢?即使现在想起来,也只是绞尽脑汁在回忆中吹毛求疵罢了。
好在我那时的心思单纯得像一片未经污染的白纸,不然,可就要拂了老奶奶那一片美意了。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在学校门口的课外辅导机构补习英语,老奶奶依旧整日整日地出摊,即使生意与上学日完全不能比,但她依然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守着摊子。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她也许连带按键的翻盖手机也不会用,因为我路过的时候,从没见过她像其他商贩一样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操弄,并发出咯咯的笑声。没生意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像是一株无人搭理的不起眼的芦苇,淡然地盯着面前的马路,看车来车往,听喧嚣人语;或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小摊位发呆;再或是双手撑着头,闭上眼睛小寐一会儿。有一次我和母亲一起出门,看到老奶奶一动不动地坐在摊位前,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她也没有回应。微风吹过她额前的一绺白发,那绺白发在半空中舞了一会儿,而后又重新定格在她的额前。我和母亲连唤她几声,她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抬起头来,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哼哼两声,让自己因梦中初醒而有气无力的声音正常起来。她见是我,便笑了,脸上的皱纹非常明显,像是梯田。她似乎很少和其他商贩交流,不像大多数商贩那样,没有生意的时候便聚在一团聊家长里短,有生意了,便挎着个装满零钱的黑包笨拙地回到自己的摊位上做生意。她像是一根扎在摊位上的钉子,铆足了劲,似乎从来不会离开这一亩三分地。
她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老人,但不知怎么的,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现在,我偶尔回家时,如果赶上学生下课的时段,依旧能看到她在那儿摆摊。她已然老态龙钟,脊背弯曲,但身体依旧硬朗,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萍水河一侧,这未尝不是一种伟岸的平凡。
在这小小的萍水河畔,我庆幸遇见了她。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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