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前后,北京街头的国槐已生长得极为繁盛。沿国子监街一路往南走,沿途两侧的槐树枝叶遮天蔽日,连不远处孔庙的红墙、黄瓦都被笼罩在蓊郁的绿荫里。一两场雨过后,晶莹而细碎的槐花纷纷从枝头摇落,像是在胡同里铺满一地金黄的梦。
故乡外婆家也有这样一棵老槐树。每年六七月,它在村南的田埂边兀自绽放,在菜农的背篓里洒落一茬儿又一茬儿花雨,虽没有京都的古槐树那般盛大,却也算得上小小村庄里一场热烈的花事。闲时农人们坐在田埂边歇脚时,总爱瞧着老槐树的枝丫细细盘算:槐花再落几回,就到了稻谷该弯腰的时候。
少年时,槐花是外婆搪瓷缸里泡过的茶。夏初槐树的枝条刚刚吐蕊,我提着碎花布拼接的口袋去拾捡槐花。纤细的枝干一摇,风中便漾起馥郁的槐花香,这时的花蕊白中带黄,叶瓣间自带一股幽微的清甜。
外婆把布兜里大簇的槐花拣出,去除枝梗、洗净晾干,在通风的窗檐下暴晒几天后,便成了盛夏明目降火的槐花茶。外婆抛了三五颗枸杞,捡出一两朵茉莉,连同刚晒好的槐花一同丢进搪瓷缸里,蜜色茶汤缓缓升腾的水雾,是我童年关于槐花最早的记忆。
几个月过后,菜农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时,老槐树就正式进入生长的鼎盛期。只需一阵风或一场雨,簌簌摇落的槐花便在田间地头积起厚厚一层。即使再忙,农人们都会抽出半个晌午拾捡槐花,阿翁背上箩筐,嬢嬢举起竹篓,小孩子们拿出亮晶晶的玻璃瓶……地上的还未捡完,枝头的又簌簌而下。金黄的槐花雨,书写着乡村最动人的诗篇。
这个季节的槐花最新鲜,煎炒入菜或者调羹做汤都是难得美味。外婆最喜槐花蛋饼,槐花浸泡、淘洗后,混入小葱、菜椒切碎,再打入几枚鸡蛋,趁着灶火烧红前下锅,“滋啦——”一声,干椒和滚油冲撞出哔哔啵啵的声响,食物的香气瞬间四散开来。
外婆还会从菜园里摘下各种新鲜的蔬果,西红柿、黄瓜、萝卜摆满一盘,上面还沾着今早的晨露。外婆把槐花蛋饼端上方桌,红的果、绿的叶、金黄的蛋饼,煞是好看。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槐花独有的香气从食桌上悄悄溜走,爬上苍老的窗棂,爬上黝黑的烟囱,最终沿着屋后那条蜿蜒的小路,一直落入村南广袤的山野田埂间。
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回想起夏天的故乡,就能想起那场无休无止的槐花雨。从暮春第一朵槐花盛开,到稻谷丰收时最后一枚叶瓣落入泥土,烂漫的槐花雨将少年时的盛夏拉得很长很长。外婆说槐花是泥土给村庄的馈赠,是大自然对于辛勤的人最好的奖赏。夜晚农人们枕着村头那股清甜的香气入眠时,连鼾声里都沉着一捧幽微的槐香。
张恨水曾将北平城比作参差的绿海,他在《五月的北平》中写道,“这绿海就大部分是槐树造成的”。当北京的胡同再次落满金黄的雨,国子监的槐花如同天边抖落的云絮,那种清新的、细腻的、细若游丝的香气,蓦地把我拉回沾满泥土气息的村野。很多次我站在北京街头,槐花落满裙裾——如果故乡那棵老槐树还在,此刻也应下着槐花雨。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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