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桂花村的第二天,我才意识到这里远比我想象中的要糟糕。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几间由土砖块砌成的瓦房,一间教室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七八十人,坐南朝北的屋子几乎透不过阳光,阴暗笼盖了大片光景。孩子们坐的是长条木椅,只稍稍挪动屁股,老古董们便会“吱呀吱呀”呻吟,上了岁数的黑板布满粉笔斑驳的痕迹,怎么也擦不干净。屋顶年久失修,每逢下雨,还得在漏雨处摆上盆子接水。
说实话,当初被分配到这穷乡僻壤,我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只是因为自己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考虑到要想在一线城市任教,就必须得有支教履历,这才硬着头皮一路颠簸来到山旮旯。
但课还得上,孩子们大都挺乖,在混有泥土潮湿气息的教室里呛着粉笔尘时,那一双双对知识充满渴求的清澈眼睛算是对我的慰藉。
一日,已是傍晚,写好明日教案的我正要回村招待所落脚时,竟看到几个孩子在学校的一块空地上打起了架。
一个较矮小的孩子和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几人撕扯在地,明显已占下风,但他仍死死攥着对方的衣角不肯放手,那几个大孩子也不客气,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待我眯着眼睛细细辨认,才发现那个矮个子是我们班的小树。
看着平日纯朴的孩子们此刻如此野蛮泼皮,我冲上前去大声阻止了他们。大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小树也不惊诧,只看了我一眼,便闷声从地上爬起,整理着扭打时被撕扯的衣领。
他好似被放在工地的稀泥团里和过一般,衣服布满褶皱,脏得已看不出底色,衣领处已经开了个小口,袒露出几处伤痕。
我俯下身,正视着他:“说吧,为什么要打架?”
他垂下头,消瘦的身影像是一根竹篙,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蹦出一个字。
“黄老师啊,这么晚了还在呢?”校长也还没回家,听到动静后,正由远及近地走来,打破了横在我们两人间的沉默。
趁着这个间隙,刚刚还像木头人的小树变成了一条泥鳅,灵活地从我身边钻了过去,然后似兔子一般飞奔,消失在暮色中。
“这孩子……”我摇了摇头,转向校长,“你认识小树同学吗?”
校长望着小树奔去的方向,说:“这娃娃命挺苦的,自幼失父,他妈妈进城打工,一年也不见得回来几次,家里就剩下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远处紫红色天穹笼盖下的田埂,漫无边际的稻穗在微风中摇曳,背着箩筐的乡里人仍佝偻在田间小径劳作,落日余晖在他们黝黑的脸上刻下沟壑,我若有所思。
第二天上课时,我没有再特地找小树询问昨天的事,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当它没有发生过,但往后的日子,我开始格外关注起小树来。当全班朗读课文,他却在发呆时,我走到他面前清嗓子,将他游离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拉回课堂;当他没吃早餐饿得趴在桌上时,我将“带了太多吃不下”的面包悄悄给他;当放学后他又被大孩子围追堵截时,我会义正词严地喝退他们。我们慢慢有了对谈,虽是三言两语,但我能够感觉到,我和这个孩子的心扉正渐渐打开。
在一天我和小树再次并肩行走在那条熟悉的山路时,我觉得时机成熟了,是时候要进一步展开工作了。我看着他清澈的双眼,微笑着说:“带老师去你家转转,好吗?”
他想了会儿,黄苹果似的脸上带有羞涩和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深秋的风略有凉意,携裹着萧索迎面吹来,沿途的大树乱影飘摇,灌木丛抱成几团簇拥在并不宽的小路上,走了30来分钟,终于到了小树家。
这是一间简陋的农家小院,木栅栏上爬着串串鞭炮花,院里最显眼的是一棵桂花树。每家院前栽种一棵桂花树,似是桂花村约定俗成的传统。我眼前的这棵不算特别高大,但别有一番风骨,树根深植于沃土,树杈像张大伞敞开,慷慨洒下一片阴翳,黄色的碎金点缀在叶间,飘零在地上,似蝶翼,似繁星,为小院平添几分秀色。
一个头戴白帕的老太太正撒下谷物喂鸡,见到我们,老人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扯着满脸的皱纹堆出了一个笑容:“树,回来了啊。”她眯成一条缝的双眼看向我:“这是……”
“奶奶,他是我们的老师。”小树低头磨着黏附在鞋上的土,地上烙下几个黄泥印子。
“啊,是老师啊。”老太太努力把皱巴巴的衣服捋顺,又绾起了发髻。
屋内比从外面看更显破败,门上的桃符已看不出底色,窗户上糊着几张挡风的旧报纸。几个搪瓷猪油碗摆在油腻的桌上,里面装着些豆角、菜脯,只用一张罩笼草草盖住。
“实在是不好意思,老师。”老太太消瘦的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边说着边端出了一个带着些锈迹的小碗,“入秋后院里的桂花开始落了,这是俺们摘了自家的桂花,和了些稀面粉熬成的桂花羹。”
那一碗有些黏稠的糖水像城里人吃的芝麻糊,贴着碗壁,浓黄的汤水中躺着红豆、薏米粒,却看不出桂花的影子,大概是放进去时全被揉碎了。
舀着桂花羹送进嘴里,糊糊的口感比想象中的要软糯可口。吮一口汤汁,红豆的甘甜带着似有若无的桂花的淡淡清香,在口中溢散开来,我有些惊喜。
小树看着碗里的羹,咽了下口水。我拿过桌上的碗,分了一半给他。
“平日里就你们两人住在这里吗?”我摸着小树的头,环视周围的陈设。
老太太缓缓说道:“我这老胳膊老腿还干得动,可以挑些蔬果到集镇上去卖,补贴些家用,小树也会帮忙拾柴挑水、做饭烧菜。这孩子在学校里还得麻烦老师多费心了。”
我晓得之前校长跟我说的,没再深入话题。
一直没说话的小树突然开口了:“我不喜欢和别人打架,上次是因为他们先笑我是没有爸妈的,说我是个孤儿。”
我用温热的手掌团住他攥紧的拳头,闭合的关节里握着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忍。看着他脸颊涨红发倔的样子,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这小家伙,可真犟。
临走时,我把残留在自己碗里的桂花羹吃了个一丝不剩。我握着老太太生满老茧的手,迎向她凹陷眼窝里的殷望,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弯下身子轻轻捏了下那张稚气的青脸:“回吧。”
我知道我只是个来村里任教的临时老师,与这些孩子相处的时日实是不多,能够给到这个孩子的更是微薄。但我又不甘,这不甘让我在思想上放不下,这不甘仿佛流淌在我的血里,要我对得起身上挑着的担子,对得起走过的路。每每那张倔强又带着羞涩的小脸涌现出回忆,攥着的小拳和垂下的毛茸茸的头浮现在眼前,心里总是会响起一种声音提醒我,要我浇水、施肥,为他们的成长做些什么。
日子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淌过,艰辛和适应,授课与生活,偶尔想要散逸和时刻背着的担子,交集于向前拨的生活指针,曲折灌溉于桂花树脚下的这片土地。
小树确是在我的呵护下慢慢成长,我在写作课上激发他的兴趣,朗读和鼓励他的作品,之前写得语句磕绊的作文现在也有了几分文采。当我将班上唯一一个全镇小学作文比赛的名额分给他时,他有些难以置信,而后清澈的眼里焕发出光彩。
比较麻烦的是,村里离县城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而且多是崎岖山路,想要去镇里,没有几个小时的颠簸是到不了的。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和小树便在村口坐上了顺路去县城的货车。可走了还没几公里,车子就在一片山体前刹住了。
“这是怎么了?”
“真是不巧,昨天下了好大的雨,遇上涝灾,前方山体塌方了,公路正在抢修。”司机说。
村子通向县城的唯一道路是条乡道,蜿蜒曲折在群山环抱之间,每逢下雨便会被泥石流弄得泥泞不堪,连行走都困难,更别说通车了。现在除了祈祷能够快点抢修好,别无他法。
我和小树在车上聊了起来,打发着难捱的等待。
“我还没有坐过车,之前和奶奶到县城卖菜都是走路去的,出发时更早呢。”小树的声音带着得意。
我却高兴不起来,“那你们到县城应该是快到下午了吧。”
“差不多,是挺久的,路不好走,太阳又辣。幸好我和奶奶每次都会兜上两碗桂花羹,渴了或者走累了就拿出来喝,我可以一次把一碗全部喝完呢。”他舔舐着嘴唇,似是在回味那桂花的甘甜。
我们聊得漫无边际,手表上的指针嘀嗒作响,将一帧帧画面拉回了车上逼仄的空间,我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比赛可是过时不候,这可如何是好。我有些焦急:“什么时候可以通行呢?”
“这个不好说。”
太阳慢慢从东往西移,已是到了日中,四周的影子慢慢变得矮小,远处的挖掘机工作的声音仍没有停歇。吃午饭的时候都快到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的我此时肚子一阵痉挛,饥饿、疲乏、困倦,好几件不适都找上门来,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叫嚣着。
小树也饿得肚子唱起了空城计。
“老师,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双臂交环伏趴在大腿的我,“今早我也装了桂花羹,快吃点垫垫吧。”
他小心地掏出饭盒打开,熟悉的黄色糊糊安静地躺在里面,那缕淡淡的桂花香又钻进鼻腔。
啊,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到天然美味,犹如久旱逢甘霖,我的眼前亮了起来,但我将口水咽了回去,并没有接:“老师要是吃了的话,那你吃什么呢,你还有比赛呢,更需要维持好状态。”
“快吃吧。”他镇定地拍了拍胸脯,闪烁的目光带着傻气的敦厚,“我带了两碗呢。”
终于,我接过碗,大勺地舀着往嘴里送,在弥漫着汽油味的车厢里吃得有滋有味,满满一碗的桂花羹被我消灭了个干干净净。
填好肚子后满足地咂咂嘴,余光瞥见一旁的小树,他把脸别了过去。
我有些疑惑:“你怎么不吃呢?”
“我还不饿……”他支支吾吾。
电光石火的刹那,我想到了什么,我以迅雷之势翻开他放在身旁的包,里面除了一些半旧不新的学习用具外再无其他东西。
他连忙捂住包,眼神躲闪,掰着小指,如坐针毡。我顿时明白了,望着空空如也的碗和被翻出来的杂乱物品,一股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从教以来,我从未对一个学生有过这样深的惭愧。
“我真的不饿。”小树还在坚持着,然而声音是轻飘飘的。
我的心映透出碗底的空白,比挨饿时更加难受了。看着他青黄苹果般的脸颊,我慨叹万千。我不知道他之前的生命中经历了多少次挨饿,有过多少饥肠绞痛的煎熬,但是为了我,他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朦胧中又浮现出栽在他家院里的桂花树,山风裹挟着沙尘袭来,它却沉默、坚忍、平和,根系稳固地盘扎在贫瘠的大地,挺直的身躯屹立于萧条和荒芜,任日晒雨淋,尽管没有得到足够养料的滋润,尽管开出的花朵娇弱,它仍无私地为栽种者带来润物无声的清香。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而出的情感,顾不得脸上噙着泪花,我抱住了小树……
时光荏苒,当我在桂花村的支教生涯画上句号时,山里的孩子们全部都提着大包小包送我到村口。
目光在一双双充满不舍的眼睛前巡游,一潭潭纯澈的清水倒映出土砖块砌成的教室、擦不干净的黑板、下雨天接水的盆子、作文大赛的奖状……支教的场景历历在目,随着时光的酝酿发酵出金子般的珍贵,值得我在往后几十年乃至一生的教学生涯永远珍藏。
校长握住我的手:“恭喜你啊,圆满完成了支教任务,着实委屈你在我们这里受苦了。”
已是春天,轻风温柔地拂过郁郁葱葱中带着金黄的桂花树,那一排排生机勃勃的大树像坚定的哨卫,守护着山村,树影婆娑中我又闻到了桂花羹清香悠远的气味。
“我已和教育局申请过了,来年还来桂花村支教。”
校长有些惊讶:“来我们这的好多老师都是任期一过就急迫地走了,有了这几年的履历,你到一线城市的重点学校应教都没问题了,大有更好的前途给你选择啊。”
“不,我要做一棵扎根在大山的桂花树。”
远山旷野的风轻轻吹拂,带来桂花的一片清香,我的目光深邃,一句坚定且真诚的誓言夹在簌簌飘叶之中,掷地有声。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实习生 贾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