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坳里,最先醒来的常常不是鸡鸣,而是一缕笛声。它像山风一样,掠过爷爷家后山的柑橘林,钻过院门,钻进我10岁时的清晨里。

  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住在爷爷家里。爷爷在后山种了一片柑橘林,那曾是我童年时期无忧无虑玩乐的绿海。

  爷爷后来到村委会工作,渐渐无暇照料这片林子,便在我10岁那年,把它承包给了一位姓方的叔叔。于是,方叔叔就在山间的小屋里落脚了,专门照看柑橘。方叔叔是典型的北方人,身板魁梧,性情温厚,说话如洪钟,却偏能吹奏出清亮悠扬的笛声。那笛声宛若山间一缕游走的风,时而跃入林梢,时而又轻飘飘滑下斜坡,最后钻入我家院门,飘进我的耳里,也钻进我的心中。

  方叔叔人很好,常来家里帮忙,扛米袋、劈柴,挥动锄头……仿佛这里也是他的家。不仅如此,村里谁家农具坏了,他便挽起袖子叮叮当当修起来;谁家屋顶漏了,他二话不说攀上房顶。傍晚时分,放学回到家,我和村里的小伙伴最爱缠着他一同登到山顶。我们并肩坐着,看落日熔金,晚霞烧红了天际。每至这时,他就会取出那支温润光滑的竹笛,缓缓横在唇边。笛声袅袅而起,清亮悠长,如泉水淙淙流泻,又似林中鸟儿啁啾,在暮色里回旋,轻飘飘融进山峦,也融进这温柔的晚风中。有时是《信天游》里迁徙的雁群,有时是《茉莉花》沾着露水的花瓣,最常吹的是支没名字的曲子……

  偶尔,他会教我们吹笛。我吹出来的笛声如同断断续续的呜咽,怎么听来都是难听的。方叔叔便会温和笑笑,继续吹奏起来——笛声在松针间蹦跳,高悬的月亮也仿佛被擦得更亮了些。

  方叔叔的手也巧,会用树叶或芒草折一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有次,他教我折了一只蚂蚱,我带回学校放在课桌上,同学们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在他的教导下,我学会了折纸船、青蛙、灯笼,用树叶拼接成花……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为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

  在小屋周围,方叔叔种了些向日葵,他说这是从北方带过来的。到了暑假,这些向日葵便会齐刷刷地昂起金灿灿的脑袋,把小屋围成个晃眼的太阳圈。我第一次看到向日葵就是在这里。平日里瓜子倒是吃得多,但亲眼看到瓜子蜷缩在一朵朵花中间,还是第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会种向日葵,他也只是笑笑说:“向日葵好看,而且还会跟着太阳‘走’。”的确,金黄金黄的向日葵,谁不爱呢?后来我才知道,方叔叔种向日葵不单单是因为它好看,也是因为他的女儿名字中有个“葵”字。我想,见花如见人,大概方叔叔是希望自己能陪伴在女儿身边吧。

  暑假的时候,方叔叔带来了一个小女孩——也就是他的女儿小葵。小葵和我同龄,假期过后就要上五年级了。她活泼开朗,红头绳扎着两条麻花辫,还比我高一截。很快,她就和我们熟络起来。

  暑假的乡村,是我们孩子撒欢儿的乐园。清晨露水未晞,小葵就跟着我们钻进柑橘林拾掉落的果子,裤脚沾满苍耳也浑不在意;晌午蝉鸣震耳,我们并排躺在溪边清凉的青石板上,透过荔枝树叶缝数云朵幻化成的白马与帆船。我们还一起上山捡“山捻子”,到小溪边捉鱼捕虾……最难忘的是晚上打着电筒去田里夹黄鳝,有时遇到水蛇,吓得慌不择路,连水桶和夹子一起丢在田埂上。

  到了向日葵成熟的日子,方叔叔把它们全部割下来,放在竹篾编的大筐里,一点点把瓜子扣下来。偶尔我也来帮忙,但更多时候是和小葵边掰边吃,尽管它并没有烘干烤香的干瓜子好吃。

  很快,暑假快要过去了,小葵也要回家了。她临走前,我用金盏花编了一只小狗送给她,其他小伙伴也拿来了自己珍藏的物品——小陀螺、公仔书、弹弓……我看到小葵的眼眶红红的,却还是倔强地仰着脖子不让泪珠掉下来。方叔叔在一旁笑着对她说:“你要是愿意,明年暑假我再接你过来。”“好耶好耶!”我听了,比小葵更兴奋,一下子蹦起来。小葵也被我夸张的动作逗笑了,与我拉了钩,便跟着方叔叔一起消失在村路的拐弯处。

  方叔叔承包林子的第一年,柑橘长得很好,卖了个大价钱。在回乡过年之际,他拉来了几大筐橘子,以此感谢爷爷。临走前,他还给我塞了一个大红包,说是压岁钱,要留到过年才能拆。除夕那晚,我拆开了红包,里面是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这是我那个时候收到过的最大的红包。

  很快到了第二年暑假,某个傍晚,我照常去找方叔叔玩,却发现小屋门口晾着的蓝布衫不见了,只剩下向日葵在晚风中耷拉着脑袋。我以为他是回去接小葵过来,兴奋地跑去问爷爷。

  爷爷欲言又止,对我说,方叔叔赶着回去陪女儿过生日,过几天就回来了。我看着爷爷的表情,转喜为忧,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果然,几天后、一个星期后、一个月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山路上始终没有出现那个魁梧的身影,小屋门前的蓝布衫也再没晾出来。我一遍遍追问爷爷,直到他避开我的眼睛,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是小葵病重,他回去照顾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回来了。”

  山间的小屋空了,山顶上再未飘下那熟悉的笛声,唯余柑橘树在风里兀自摇响——金红累累的果子,压弯了枝头,也压弯了山中空旷的秋气。有时我独自又爬上山顶,坐在那块石头上。风拂过山林,满坡橙黄橘红沙沙作响,声音像极了某种难以捕捉的曲调,又仿佛还裹挟着笛声的余韵。

  后来,方叔叔给爷爷打过电话,说他决定扎根家乡,不会再来南方了。爷爷询问小葵的近况,他也只是默然。有时我会想,与我同龄的小葵现在是不是也已长大成人,是否已经成家立室?只是当时的老式电话机没有来电显示功能,所以这些问题也不会再有答案了……人生聚散有期,我庆幸能与方叔叔和小葵度过这段美好的童年时光。

  清明回乡祭祖,有坟茔在后山的山坡上。拜祭完后,我突然心血来潮,想上山顶看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登上了山顶。正值春天,山顶草木葱茏,当年常常蹲坐的那块青石板还在,只是多年过去了,风霜早已侵蚀了山中小屋,柑橘林也已荒芜,到处杂草丛生。我拿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随便搜了一首笛子音乐放了出来。山风夹杂着笛子声掠过我的耳畔,竟如真似幻地听到方叔叔喊我的粗犷声音和一连串银铃般的小女孩笑声,在空寂的山谷中悠悠回荡。

  山风年年吹过,绿海枯荣如旧。唯有当年那缕笛音再未出现,但它未曾散入虚空——它只是沉进了我心房深处,化作一汪隐秘的清泉;每当山月升起,便无声地涌出,一遍遍冲刷着岁月里那段磨灭不了的美好记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