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繁茂要依靠地底下的根茎,我想人也是这样的。

  我对村里的树是有独特情感的。就说门前那棵桃树,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为它惋惜,它长在小堰塘斜坡边的中段,这样的险势连鸟雀都要斟酌落脚。或许正是这“险要”,让它的根没能稳稳扎进土里,没几年便凋敝了。几个鸡蛋大小的桃咬下一口,不仅没有汁水,反倒要吸尽你的唾液。

  还有一棵树也长在斜坡上,却有着不同的命运。它结下一种圆圆红红的小水果,初入口时酸酸的,嚼两下又从舌尖跳出了甜味——是樱桃!“奶奶,这是从哪里摘来的呀?”奶奶手上舀水的动作没停,笑着回答我:“是之前搬走那家的田垄子旁边的。想吃啊,奶奶还能给你摘。”听完我两眼放光,奶奶却笑我嘴馋,其实我是想去看看为何它不会像门前的桃树那般枯萎。

  那家人早就搬去了城里,那树竟然孤零零地生根发芽了。虽然矮矮小小又无人照料,但那奋力斜生出的旁支分明正宣示着不屈的姿态,几颗小果缀在稀疏的叶间,遥挂在风中的细枝上。我惊喜地数着,嘴里还咂摸着小樱桃的味道。

  原来,根扎在相同的土地里,也未必有着同样的结局。看着眼前的树,我心里生出一丝落寞,可转念一想,它的根须一定在树下疯狂扩张,一份敬意又涌上心头。后几年,奶奶路过时总不忘看它几眼,偶尔浇瓢水。于是,那倔强的野樱桃,竟也成了我夏天里一份酸酸甜甜的念想。

  家里后院也有3棵橘树,并不粗壮,但却是树里极有个性的。有一棵长成一个“Y”字形,其他两棵也许是松柏的钦慕者,长得笔直。其中一棵的小枝丫被我爷爷修剪掉了。“修掉了会长得更好,这看着好看多了。”爷爷细细欣赏着自己亲手雕琢的艺术品,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看着光秃秃的树干,我捧着肚子笑了起来,它看着虽没有松柏的那种正直,却是多了一分老实憨厚,让我格外亲切。

  春去秋来,它们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当我还在木摇篮里咿呀咿呀时,它们也在大地母亲的摇篮里摩挲着生命的纹路,我们的生命一同萌芽,生长。夏夜里,在院子中央摆上竹床,月光伴着沙沙声流进院子,树影婆娑间是我们一家的笑语声。

  春天,我看着爷爷修剪枝叶;夏天,我拿着水管为它浇水;冬天,奶奶扫开树根上的积雪;秋天,它慷慨地送来一树黄澄澄的礼物。我拿着剪刀,爷爷拉下枝丫,一颗圆鼓鼓、半青半黄的橘子就落到了眼前。捏一捏,已经软软的了,把着剪刀“咔嚓”一声,橘子便稳稳落入手心。

  “酸!”我脸上的五官紧紧皱缩在一起,爷爷停下剥橘子的手,和我一起龇牙咧嘴,仿佛他也尝到了一样,随后两人又笑作一团。

  在一年年的悉心呵护下,橘子树的长势喜人,枝干也粗壮了起来,叶子已经悄悄长过了房檐,望向了外面的世界,就连我也能轻轻一伸手就够到橘子了。以前我从未想象过这些神奇的树以外的世界,踏足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小县城里,我第一次看见了路边排列整齐的树木,它们长得同样笔直,连树叶生长的方向都一致,就是少了点个性,少了点生气。回家后,我窃喜地摸了摸我的橘树,明白它的可爱憨厚正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其中藏着我终将逝去的童年时代。

  别离是一场毫无征兆的雨,爸爸从城里回来,商量着要接我去读初中。一个普通的清晨,奶奶牵着我,车过门前,最后一眼,是那3道熟悉的影子在后院墙头摇晃,像在挥手。

  四季流转,岁月依旧。城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快乐,唯有爷爷奶奶的爱护让我的生活依旧舒朗,像一丝故乡的风。我常常想,地下的树根是否会像暗河的水一样绵延无尽,也许我的生活就是一条潺潺的支流,纵使奔向了远方,源头那份深沉而温暖的牵绊,依旧清晰可见。

  偶然走进街角的水果店,半橙半青的橘子摆放整齐,我不自觉地被那阵阵淡香吸引。回到家,剥开橘子外皮,果肉饱满甘甜,就是少了那一份记忆中的酸涩。小时候总嫌不够甜,现在还念起它的酸来了。我把橘子递给奶奶,轻声问:“奶奶……那3棵橘子树还活着吗?”奶奶愣神想了想,缓缓说:“上次你爷爷回去的时候就枯了,有虫害,今年没顾上给它打药。唉,没办法……一年也回去不了几趟。”听到这话,我停下了剥橘子的手,眼前闪过满树的枯叶,一股陈年的酸涩从我心头慢慢渗出。思绪飘荡到了远方,这酸涩忽然有了形状,蔓延到屋前的斜坡上,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那早夭的桃树,并非败给险坡,而是死于无人问津的干渴;而那野樱桃迸发出的奇迹,全因奶奶路过时的一瓢浇灌。

  原来,树虽断了,根须却被爱紧紧牵住。爷爷的剪刀修剪出橘树的憨厚可爱,也勾勒出我生命的初稿;奶奶的水瓢浇灌树根,也浸润我童年的土壤。那3棵血脉之外的“手足”,纵使源头已逝,但它们早已化为我生命的筋骨,成为我站立人间时,最温热的底气与力量。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