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路口,曾守着棵老柳树,粗得两人也抱不过来,岁数可能比我爸还大。一到夏天,那叶子密得能遮住大半个路口,树荫底下特别凉快。

  天刚擦黑,暑气未消,大爷大娘们便约好了似的,拎着马扎、摇着快散架的破蒲扇,一屁股坐在了树底下。他们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唾沫星子能喷老远,听得我云里雾里的。蒲扇哗啦作响,夹杂着高低起伏的乡音。

  那时我小,懵懂着,偏爱往人堆里扎,缩成个小球儿蹲着,支棱耳朵听个热闹劲儿。

  天彻底黑透,月亮才慢悠悠爬上来,人脸都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有人打了个哈欠,大家才猛地发觉时候不早了,乱哄哄地嚷嚷着“明儿个再说”“走了走了”,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收起马扎,扇子也摇得没劲儿了。黑影慢慢融进黑咕隆咚的夜里,各回各家。

  大柳树紧挨着我家,旁边就是个小卖铺。老板娘是个胖阿姨,脸老是红扑扑的。她儿子跟我哥是铁哥们儿,两家熟,仗着这点关系,我没事儿就往她店里钻。

  有一回,大概是看我可怜巴巴盯着货架,她挺大方地塞给我一包干脆面。我乐坏了,接过来,两手猴急地一捏,“咔嚓”几声,面饼碎得稀里哗啦。撕开袋子,也不怕噎着,哗啦一下把碎渣倒嘴里,嚼得嘎嘣带响,满口咸香。

  我舔舔嘴,仰脸问:“阿姨,那个……再给一包呗?”

  阿姨扑哧乐了,顺手拍了我一下:“傻小子!都白送你,阿姨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啊?去去去,找你妈要去!”

  我哥比我大7岁,像个大人似的,我总在那棵老柳树底下等他放学。树叶子黄了绿,绿了黄,我在树底下等啊等,个子好像也慢慢蹿起来一点,看着没那么像个小不点儿了。

  可好景不长。

  就在我大概6岁那年,突然有一天,来了些人,说是什么物业的,指指点点地嚷嚷着要盖新楼。没过多久,推土机就轰隆隆地开来了,那声音震得人心慌。老柳树和我们那片老房子,稀里哗啦就都给推了。

  挖掘机伸着大铁爪子,“哐哐哐”,一下下往树根里狠狠挖。我躲在大人身边,听见树根咔嚓、咔嚓地响,那声音听着心里发颤,像骨头断了似的,连带着脚下的地也似乎跟着抖了一下。

  老树被硬生生拖拽出来。粗壮的根须上还死死扒着大块大块的湿泥巴,那些沾满泥土的根,像无数只绝望的手,在空气里支棱着、扭曲着,一副想死命抓住大地,不肯被拖走的模样。

  不过几日,那撑起一片天地的庞然大物,便彻底失了影踪。地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些碎砖烂瓦。风一吹,黄土就扬得老高,眯得人睁不开眼,眨眼间什么都没剩下。

  就连原来老树长在那里时留下的大坑,也让人用水泥给厚厚地糊平了,光溜溜的,平平整整,好像那树压根儿就没在那儿长过似的。

  一两年后,一栋栋崭新的楼房就在那片地上竖了起来,挨挨挤挤的。再想辨认老地方的丁点模样,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每次路过,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像被谁突然挖走了一块。

  后来有一回,我偶然又走过那里,鞋后跟不知怎的,一下陷进个软乎乎的地方,身子都跟着趔趄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水泥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底下的黄土。

  我愣在那儿,心想,这准是当年老树根子扎过的地方吧。树是没了,根也叫人掘干净了,这地底下,那地气,那脉息,到底是不一样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也慢慢长大了,搬了好几次家。可怪了,每到夏天,特别是看见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总会冒出那棵老柳树的样子。它还是那么粗壮,可枝叶又那么软和,低垂着,像要护着底下的人似的。

  如今回头想想,老柳树底下那些哭的、笑的、鸡毛蒜皮的平常日子,竟也像被风吹散的种子似的,悄声落进了我往后生活的泥土里,生了根,发了芽。

  唉,现在新树新叶再多,长得再好看,也没有哪一片树荫能像老柳树那样,严严实实地、稳稳当当地盖住我心里头藏着的那个小小的老家了。

  那棵树,人是连根拔走了,地上也抹得溜光水滑,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可说来也怪,它分明在我脑子里扎了根。

  一想“家”,那片老树荫便晃在眼前,树荫底下,小小的我还缩在那儿蹲着。

  这般想着,心里头便生出种稳稳的踏实来。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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