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出自《古诗十九首》,为其中第6篇,用词朴素,表达凝练含蓄而不失深切,具有一种朴素干净、如同出水芙蓉般的自然美。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诗篇以乐景作为起始,描绘春光无限好,年轻的女子在江中采水芙蓉的景象,环绕在周围的是兰泽中的繁荣的花草。在《尔雅》中有:“荷,芙蕖。”而郭璞在下对荷进行注解:“别名芙蓉,江东呼荷”。实际出现在水中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芙蓉,而是荷花,亦称“水芙蓉”。在中国古代,芙蓉亦谐音为“夫容”,女子采摘水芙蓉赠予丈夫以表对心上人的爱意,亦表示忠贞与高洁。下一个意象:兰泽,意为布满兰草的沼泽,兰草与芳草统称为香草,在中国古代,男子多佩戴香草,以象征品性高洁。开篇看似在单纯地叙写采莲女在鲜花香草遍布的水边采摘花草,却处处显现出一个年轻女子对爱慕之人纯洁深切的美好爱意。而一切的美好,却是为了接下来情感的转折作铺垫,爱意之深,思念亦有多深。就如同王夫之那句:“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斯人已不在身边,所采的荷花没有了可以赠与的人。由物及人,是一个瞬间的过程,心思早已在远方的游子身上,失落之感与前联欢快的采莲景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女子真的是因为这荷花不能赠与爱人而感到失落吗?或许并不一定,思念是潜藏在心里的一种持续存在着的状态,在现实中映射在生活中的每一个事物当中,无论是前文的荷花,还是兰草。思念在团聚之前是没有停止过的,而是在某一特定事物出现时,因睹物思人而喷涌而出的情感,满心欢喜,难挡一瞬失落,悲戚之感占满心头,催人泪下。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睹物思人的诗句并不少,而笔者在读《涉江采芙蓉》时忽而想到王昌龄的《闺怨》,它与《涉江采芙蓉》的前半部分极为相似。“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一幅欢快愉乐的景象,亦叙写年轻女子的活动。而颈联尾联急转直下,“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思念不会欺骗每一个牵挂着对方的人,王昌龄在此诗中直白地表现了年轻女子的睹物思人,而《涉江采芙蓉》却以更为隐晦含蓄的一句“所思在远道”,将浓烈的情感隐于年轻女子的思绪中,使得情感更加绵延悠长,如同思绪一般,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视角产生了转变,环视周围眺望故乡的人不是江南那位采莲女,而应是游离在外的游子。游子望故乡,更望故乡的那位日夜思念着的爱人,乱世之中,何时才能归乡与爱人团聚?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归乡之意如此迫切但还是只能相望。故乡采莲的年轻女子“所思在远道”,而同时远在他乡的游子好似有了感知,亦感慨“长路漫浩浩”,两人的思绪在这漫漫长路中相遇。而却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画面分隔,二者对唱,一幕女子空握芙蓉错愕,不知该望向何方,一幕男子在行不完,走不尽的浩浩长路中蓦然回首,二者的对视跨越时间和空间,似有感应,却又无可奈何。一方徒留垂首残荷,一方匆匆踏雾前行。生离死别自古以来就一直是伴侣之间最为痛苦之事,生者相离,各自一方,死者相离,肠断泪千行。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独特的一种绝境美,亦是使其超越时空历代传递着的独特情感。而在此等沉默的相望中,一声凄凉的呼号在相隔的广邈空间中激起万千回荡。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是一句发自肺腑、痛心而又无可奈何的浩叹。从开篇“涉江采芙蓉”的明丽景象,到诗末的直至“终老”,人的生命好似就在这思念中消逝。人生苦短,乱世之中的一句慨叹也终会消散在时间里,一处相思两处离愁,只有在相思的两人之间,这一份感慨才是可以被铭记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愁,或许并不需要大起大落的兴叹,亦并不需要呼号痛心,言浅意深,往往最平凡的叙述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语言。相思的两人有着同样的期盼,却又远离对方,不能“执子偕老”,只能忧伤终老,生命翕然兀过,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代代人生亦如此,这是贯通于大部分游子和思妇的痛楚,是立足于时代而超越时代而存在着的,由个体感怀却又代表着无数相似人们的愁绪。“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只有沉默的思念在沉默中沉没。
《涉江采芙蓉》中没有出现具体的人称代词,仅仅是对人物的活动进行刻画,而刻意将动作承载体——人物本身隐去,达到一种写一人如同写两人,写两人如同写千万人的状态,并由此将个体的情感推向群体的集体情感,使诗歌的立意更加倾向于宏大的方面。
初读《涉江采芙蓉》,人们可能会简单地将其视为远行的游子抒发对故乡与故乡人的无尽思念,再读此诗,又见思妇对游子的无尽思念,又读此诗,则又感天地悠悠,生命短暂。对于本诗的视角,历代以来都有不同的看法,最普遍的便是:上半部分由女子视角叙写涉江采芙蓉无人可赠的感伤,下半部分由男子视角叙写男子在远方回望思乡抒发思想思人之悲。但正如先前所述,本诗没有出现一个主语,谁在涉江采芙蓉?谁在环顾望旧乡?全诗是以男子还是女子的视角抒情?这并没有一个标准,采摘芙蓉并不是女子特有的动作,芙蓉亦可以由男子采摘赠与爱人,《九歌・湘君》一首中便有“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因此,即使每一联的动作发起者都为男子,在主旨表达上亦没有错误。男子涉江采芙蓉,欲赠与心上人,却所思在远道,反望旧乡,长路浩浩,想到两人同心却离居,仅能忧伤终老。
此外,关于本诗的视角还有另一种解读方式,即诗人运用了示现格中的“悬想”手法。仍然以男子为抒情主体,但动作的发起者发生改变,男子远在他乡,通过悬想以想象出故乡女子在涉水采芳,忧思远望,而自身远行,长路漫漫难以归乡,最后发出感慨,亦不改其意。对于本诗叙事、抒情视角的争议亦是它在艺术特色上独特的魅力,使它有了超越个体限制、超越时间的特性。不同时期的不同的人,同一个人在生命阶段的不同时期,读此诗或许都会有不同的理解。而无论如何理解,都无改乱世之中男女之间的相思,和生离死别之痛。
相思而不得见的题材滥觞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但在不同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呈现出不同的境界和形态,《涉江采芙蓉》亦是独特的存在。“浅而能深,近而能远”是对其艺术特点的最佳评价。在短短一首诗中,作者塞下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寂寞,塞下了男子对爱人决绝的思念,更塞下了乱世中所有游子思妇的离情别恨,替世世代代的人们抒发着离愁,它贯穿于人们的过去与未来,贯穿于过去、现在乃至将来的游子与思妇。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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