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翻开《刘随州集》,开卷第一首就是这首诗。这位自称“五言长城”的诗人,用简单如白描的短短20个字,将风雪之夜旅人投宿山家的情景写得有声有色,令人如赏一幅山水人物画,既感到格调清绝,又有一丝温情泛起在心头。

  天色昏暗的冬夜,关山迢递,不知尽头,风雪中的赶路者该到哪里歇脚?此时一个农家小院映入眼帘,他走近柴门,看家的狗听到人声,吠叫起来。诗人把自己写入画面,仿佛置身旁观者的视角一样,而他就是那个风雪中的归人。

  刘长卿的一生并不顺利,青壮年时曾屡试不中,考取进士后任陈留浚仪县尉,又赶上安史之乱,只得逃奔江南。后被任命为长洲县尉,可是刚一年就被谤下狱,很快遇赦,任海盐令。但仍受之前的案情牵连,被贬南巴尉,之后转任鄂岳转运判官。49岁时,因拒绝观察使吴仲孺截留财赋遭到报复,被诬陷贪赃,多亏监察御史苗丕察明真相,才从轻发落,贬为睦州司马。55岁时,才做到随州刺史,两年后又因李希烈叛乱,弃官避地淮南、吴越,几年后去世。他这一生,用我老家话说就是“跟头不郎”,起伏跌宕,颠沛流离。据考证,《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可能写于他被贬为睦州司马后的旅程中。

  不管写在什么时候吧,总是在一次旅途中。我列举他的身世履历,感到他的一生也就像一次长途跋涉,每一个停留的节点,都像一次短暂的投宿旅舍。他如今留下的诗不到500首,而带有归字的,就有181首——“欲寄西归恨,微波不可传”“旧路青山在,馀生白首归”“片帆何处去,匹马独归迟”……真是处处生羁恨,在在都思归。刘长卿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楞严经》中说:“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再宏观一点看,就像曹丕说的“人生如寄”,短暂的一生也像是作客,暂时寄居于世间罢了。

  旅程中的风雪茫茫,就像生命中的荒寒和艰难境况,我们顶风冒雪地赶路,总盼望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归”成了我们心中的执念。我们看古人的画卷,画“归”这个主题的不胜枚举,北宋赵佶的《雪江归棹》、南宋李迪的《风雨归牧》、夏圭的《渔村归钓》、明代李士达的《远浦归帆》、谢时臣的《风雨归村》……

  《水浒传》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中有一段文字,专说日暮时分,各色人等回家的回家、投宿的投宿,连鸟儿也都归巢的情形:“红轮低坠,玉镜将明。遥观樵子归来,近睹柴门半掩。僧投古寺,疏林穰穰鸦飞;客奔孤村,断岸嗷嗷犬吠。佳人秉烛归房,渔父收纶罢钓。唧唧乱蛩鸣腐草,纷纷宿鹭下莎汀。”

  施耐庵写这一段的背景,是林冲被高俅陷害之后,董超、薛霸监押他前去沧州牢城。眼见天色已晚,三个人也就到村中客店投宿。就在当晚,薛霸用滚烫的开水给林冲洗脚,烫得他满脚燎泡。再往前走,二人又在野猪林里差点杀了林冲。那一段人鸟暮归的情景恬淡而温馨,而林冲面临的,却几乎是不归路,凶险的陷阱仍在前方等他,有开水,更有刀、棒。所以诗人聂绀弩有句道:“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这就是生活啊,有人归家后,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人却连归处都难以找到。

  刘长卿走近贫寒的村居柴门,芙蓉山主人的狗“汪汪”叫起来,这警觉和敌意,反倒是温暖的,因为它不会带来实质性伤害。主人走出来,会开门迎客,请他进屋,尽管“白屋”很寒酸,没有像样的床榻,但总有能躺着躲避风雪的一隅,总有温情的灯火,可供又冷又累的旅人度过安定的一晚。

  读唐宋传奇、读《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总有旅人随处借宿的场景,或是农家、或是古庙,人们也都尽量提供帮助。毕竟,谁没有出门在外的时候?这也是一种彼此温暖的社会规则。

  刘长卿进入白屋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呢?他不写了,他就是要写一个“归”的场景、归的况味,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清初画僧八大山人画了一个芋头,题诗道:“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诗句补述了一个场景,或者芙蓉山主人也曾这样招待刘长卿:雪夜之中,老人正在屋里烧着树根疙瘩,拿柴棍拨着炉灰煨熟芋头。这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老人起身迎客,心里还想着,把这热乎乎的芋头请客人充饥御寒。

  刘长卿的这次“归”,只是一个晚上的暂时之归,即便是回到自己的家,不也是时间稍长的归吗?总还要离别,开始下一段旅程,寻找下一个归处。

  由此我想到自己少年时爱唱的一首流行歌曲《驿动的心》:“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觉。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泰戈尔在《归途》中也写道:“旅人叩过每个陌生人的门,才找到自己的家。人只有在外面四处漂泊,才能到达内心最深的殿堂。”

  旅程中,我们一直在走,也总是在归。那个让自己心灵安定的地方,就是归处,不管是白屋,还是华屋。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