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的时间足以清空大脑中的一段时空,我不记得我15年前来过眼前的湖畔,更不记得15年前的夏天我站在湖畔边心里正想着什么。

  因为忘记,我把这次站在湖畔边当成了第一次,未免对眼前的景色感到有些失望,这里和我从前在别地见过的山水没什么两样,层层的山重叠向远铺开,水在山间,云在天边。看着一行人沿台阶而下走到湖边,登船,船上的人也不知船要开往何方,只知要上一座岛,名叫五虎岛。

  我没上船,因为不喜欢和游客扎堆儿,更不喜景区设置的人为娱乐设施,所以走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路,从另一个缓坡下到湖边。当我走上这条不寻常的路时,天空的阴霾逐渐被太阳驱赶消散,蓝天白云像是把今天换成了明天。失望过后,期待也跟着阴霾消散,灰蒙蒙的水面变成了一片碧蓝的海。

  我看着船经过水面,湖面泛起涟漪,船驶向远处,眼前的湖面又恢复宁静。

  远离人群,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就在我眼前。两山重叠的前方立着一座灯塔,灯塔前,一位老爷子穿着泳裤在湖边踩水,身穿制服的男人坐在石头上钓鱼,面对着沉寂的湖水,没有人拿起手机,而是感受着这份宁静。

  我凑上前去和钓鱼人闲聊,他说眼前的风景他看了几十年,无聊透了,才钓鱼解解闷。我看着他红桶里的鱼,都翻了白,聊着聊着,又有条鱼上钩,他把那鱼扔进翻白的鱼中。我心想,没一会儿它也会死。

  我想,真正愿意放弃城市生活,有勇气面对一切未知的,又有几人?70岁游泳的老爷子,和50岁的钓鱼佬,一个心甘情愿,一个被迫无奈。他们都是我羡慕的对象,可我仍然无法放下自己,真的住进山水间。从家到达这山水间,要用3个小时,山水间的人,不抵湖边树的数量多,初来乍到感到旷野里的空气新鲜自在,可住久了难免会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以后日子里的什么,眼前美景就是我梦中的生活,可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住进去。我开始幻想:湖畔边的破旧屋子被我改成复古的木屋,里面装满了我精心挑选的书,房子边的空地可以摆个小桌子,闲来无事看看书,写写从自然中感受到的句子,吃吃自己种的蔬菜,这种日子拿千金来我也不换。但我又为自己开脱,告诉自己在这儿没有房子住,没有认识的人,买东西也不方便,生病了、老了该怎么办,赚不到钱又怎么办?

  可梦终究是梦,我脚下的水在提醒我,有船经过。从梦里醒来,山水未变,钓鱼的男人拎着小桶离去,走上了一条船,游泳的老爷子歪歪斜斜地在水里走,我和他对视了几眼,终究没有一人打破宁静,他住进了我的梦里,我还身在现实中。

  沿着岸边往更深处走去,远方有个灯塔,在山水间格外好看。妈妈走在我身前,我跟在她身后,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常常带我到水边玩,她在一旁耐心地看着我,我专注地看着水里的鱼。我能蹲在水边待一整天,妈妈就在我身边看着我玩儿一整天。我问她:“你说我这20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她想了想说:“变高了。”可要我看,除了些记忆,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我们二人在水边,我蹲下用手拨弄湖边水,她在一旁看着我笑。

  走得累了,我们二人静坐在两块热乎的石头上。湖面碧蓝,一艘小船划到我们面前的水域,两个渔民在撒网,我想起了去年带妈妈去泸沽湖,我们经历了3天远离喧嚣的日子。我们坐了“猪槽船”,在湖边喂了3天海鸥,听摩梭儿女的故事,吃菌子火锅。远方的灯塔让我想起青岛的海,蓝得不像在人间,我和妈妈坐在礁石上喝着袋装的青岛啤酒,她的皮包被我的屁股压扁。两人相伴20多年,如今见一湖能想三地。

  这20几年间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再来到松花湖畔,竟不觉得景色有多辽阔。或许是出发前期待太高,也可能是心不再年轻,只觉得美景大同小异。躺在自然里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天阴换了天晴,风动换了空气,竟也不觉得眼前的景色无聊。沉下来,看进去,两人又欢喜了起来。风景变幻比人慢,山川湖泊过几十年还是原来的山川湖泊,人过几十年就换了个人。风景难入心,走进人心的是观风景时身边相伴的人和在风景里发生的事。

  碎片完整了记忆,也让我想起了15年前的故事。那时的松花湖畔有一家农庄,农庄正对湖畔,清晨醒来,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天妈妈吃了十几条鱼,鱼骨在桌边摆成小山,我还笑她,她叹着:“生了你,我少吃了多少鱼。”

  原来15年前,我就来过,可15年后,我看着这山水,竟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心境。阳光还是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拿着塑料瓶抓了半天小鱼,却一只没抓到。妈妈在一边拿着手机给我录像,拍照,她还像以往那样笑得幸福,然而她不再叹息,她再不用因我闻不了鱼腥味而忍着不吃鱼,15年一过,她的最爱我也爱了。

  妈妈说:“你姥姥2012年突然就走不动了,之前领她去看花,她还能去,12年以后,没多远的距离,就走不动了。”我看着她容貌未变的脸,不信她也会有那样一年,可我也知道,岁月不是梦,它真实也无情。从那时起,我突然开始珍惜和妈妈的每次出行——趁岁月还未让她的双腿变老,我们还能轻松地走在松花湖畔。相比这些,对未来的期待和恐慌算什么?那些都不是我会拥有的,我拥有的只有当下,当下我们共同坐在松花湖边的热乎石头上,说着天南海北的话。也许我们很快会忘记这天说了什么,但这些都不是我该担心的,如果全部忘记了,下一次不就又可以当作第一次一样再重来吗?或许记忆的碎片会再次找到我。

  想想刚到湖畔时幻想的木屋梦,忽然觉得自己有天真的会有勇气过那样一种生活,但不是现在。我要在自己能够承受孤独的时刻再去过那样的生活,我知道孤独迟早会找上我,就像片片记忆碎片,拼拼凑凑也能完整,到时候我就会像一棵树一样生活,听着风雨,枕着石头,坐在阳光下读着岁月的文字,不声不响,宁静如水。

  梦该醒了,我和妈妈走上破旧的台阶,离岸远去,我竟有些不舍。登到更高的地方,回头一望,那70多岁的老爷子还在岸边踩着水,渔民的船还在水边辗转,男人女人相对而坐,比比划划说着话。远处的我,只看得见他们的手势,听不见一点人声,耳朵里钻进的,都是些树叶飒飒作响。我知道,这一切已离我远去,这记忆在15年后,可能也会变成碎片,最终消散在时间里。

  而那时的母亲和我,又会以何种方式来到松花湖畔,坐在哪两块热乎的石头上,说着什么事儿呢?

  那时的我应该42岁,妈妈68岁。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