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二胡是因为那篇课文——《二泉映月》。初读这篇文章,我从老师课上奠定的基调和课本文字中流露的情感,感知到阿炳苦难的一生和作者行文中的哀伤。
亲眼见到二胡,是某一年新年,我在阿公房间里聊家常时瞟见的。那个时候,用黄土与大石头堆砌的老瓦房还在,老瓦房里有一条过道隔着内墙与外墙。内墙往里是房间,外墙的外侧有条小沟,小沟两侧依附着的青苔已是腐败后的青黑色,但它里边仍有新绿。阿公与二舅的房间是那条过道的终点。到了夜晚,过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唯一能指明方向的便是过道口那微微吞进的月光。我打着手电,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碎石子被我一蹦一跳地弹走,掉进许多的坑坑洼洼中。
那时阿公的房间里,照明的仅仅是一个发着黄色光亮的钨丝灯泡,上边满是蛛网与灰尘的肆无忌惮。在上了年纪的旧房里,纵使再想萌发生机,也显得不足,便索性安静待在老木床边,伴着日渐积厚的灰尘,等待钨丝烧毁的那天到来。房间里的大部分物件像是经过风吹日晒的报纸上模糊的文字,而阿公的二胡是那堆浑浊墨渍中为数不多的仍能看清晰的词。
我不知道“这个词”的前后讲了什么故事。在我的记忆中,我没见过阿公拿起那二胡,也不知道那二胡在阿公手上能有着怎样悠长的曲调……
阿公家远,从老家过来陪我并不方便。记忆里唯一一次出现在我家中,是阿公陪同重病的阿婆,从武宣县的小村驱车来到柳州看病。我当时正读幼儿园,把阿婆的药当了玩具,在我拧开胶囊、还没看清里边的东西时,阿公从我手里夺过胶囊斥责了我几句。记得我当时偷偷瞟了阿婆一眼,阿婆的脸上并没有怒色,她用她那病恹恹的面容努力冲我挤出笑脸,是日薄西山的神态。她的笑似一片成熟却已过了季节的棉花,枯黄的茎叶已老态不已,从果子里绽开的棉花却带有时间沉淀出的白,柔情绵绵。
阿婆走后的几年,每每我过年回去看望阿公,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老木床前抽着烟,安静地望着眼前桌子上被灰尘覆盖的一切,等着日出月落、月出日落,直到那盏钨丝电灯再也不亮了。
阿公是在我与父亲赶往武宣的前一个晚上走的,那时母亲已经陪在他身边。在去往武宣的路上,我透过大巴的玻璃窗看着不断在眼前飞逝的花草树木。那时我觉得,在我不经意时,它们的消失是那么安静。
来到阿公家,家里请来的丧葬师傅在前边吆喝着,周围的哭声把我围绕着,我站在他们中有些不知所措。年少的我仅是知道我没了阿公,这时我应该难过,可构建难过的情感铺垫却是抽空、割裂的。当我努力回忆与阿公有关的记忆时,脑海里却是少得可悲,最后也只是硬生生憋湿了眼眶。
给阿公送葬的时候,我与表哥表姐还有几个比我年纪还要小些的孩子走在前面。母亲告诉我,给阿公送葬的途中千万不能回头。在准备上山的拐角处,我还是回了头。我回头望向了棺材,回头望向了阿公。长辈们走得很慢,很慢。
从山上回到老房,我再从那条过道经过时,风也从过道经过,带来些许凉意。我站在阿公房间门口,原先屋内那钨丝灯泡已经被卸下来。夏日正午的烈日穿过木窗洒在房间里,被走多了的地面成了香灰的白色,无法带给人温度的。
后来水泥房在村里朵朵盛开,被夺走养分的老房消瘦得仅剩前厅,而那条过道也不再吞进月光。老房后边的小沟也被阻断了,留下那块如今已成了黑洼的淤地。淤地的周围青萎的植物,带有病态的倔强。它们的尽头是二舅新起的楼房。残破的老房成了家禽的栖息地,公鸡每每在此等候天明。
我曾问过母亲,亲戚们在整理阿公遗物的时候,把那二胡放哪儿了。母亲只是含糊地说,随着那些旧东西扔了或烧了。她又借此告诉我,在我尚未记事前阿婆和阿公待我的好。但我知道,每每回去,在我落脚的大舅家与阿公阿婆安葬的地方中间,总有一段好似走也走不完的蜿蜒曲折的路,而这条蜿蜒曲折的路与阿公的二胡一起在我记忆中有着连绵的悲凉——我与他们隔着这辈子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实习生 何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