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田坝，稻谷低头，玉米“抱孩”。仿佛除却道路，整个寨子就只剩农田，连房屋都已隐在成熟的稻香中。这个寨子叫田坝寨，寨子以农田居多，我在这里长大，奶奶在这里老去。

　　农作物年年换新，房子却不同。奶奶站在老破的屋子前，她同房屋一起看向远方，如同注视着自己的命运。房子虽然没有和奶奶一样到90岁高龄，但却陪着奶奶一起慢慢老去。寨子里的老房子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的需要，这也是房子自身的命运，它们与城里的房屋不同，老房子的出生与存在都是没有欲望的，与住在屋里的老人一样。

　　房子的砖瓦经过雨水舔舐，太阳烘烤，大风推搡，如今已经丢失了原先的装饰，呈现出最本真的样子。房子和人一样，都喜欢看风景，面向远方的那一面墙，被阳光照得越来越白，被风抚摸得越来越光滑，而房子的背面，青苔和霉点布满全身。这些房子坐落在村里，从来没有张扬炫耀过，如今更是坦诚相待，任谁来都可以住下，谁都可以对房子指手画脚，房子一生无语，一生都在承受。

　　人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房子住在寨子里。寨子像一棵巨大的古树，它的成长与人一样，从瘦小光秃到叶茂繁盛，再到结出果实。村里的老人就是树上一个一个的果实，每一个果实性格各异，形状不同。现在这些果实熟透了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入棺材中，掉进泥土里。老人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在属于他们的房屋里。古树老了，古树也空了，寨子快要成为一个空壳子。

　　小时候，每逢假期，父母就会把我送到田坝寨。我尤为喜欢下雨天，可以坐在堂屋前的房檐下，看着被狂风灌饱的云，胀鼓鼓地向山边汇集。以前的雨声里夹带着人们收拾农作物的声音，还有人们穿着雨鞋、拖着锄头在雨中漫步的声音。如今，雨只是雨，雨声只是雨声，冲刷着仅剩不多的原始空气。只有院墙左侧玉米地里的一棵柿子树年年如此，没有变化。柿子青青黄黄，或是三五成堆，或是独自沉默地垂在那儿。枝条承受不住，直低着头，枝条尖吊着不成熟的柿子，像是吊着一条青色的小胖鱼。叶子被虫啃得残缺，都透出光来，还有的叶子自顾自地变成了比成熟柿子颜色还浓的橙红色。爷爷还在世时，会在柿子长得饱满后把它摘下来，放进黑黢黢的柜子，等它变成软乎乎的甜蜜，成熟一个就给我吃一个。柿子一起熟的时候吃不完，爷爷就送给跑来瞅柿子树的小孩儿吃。

　　奶奶家的四方院子，三面房屋，一面围墙，如果来一位巨人，就可以身靠堂屋，手扶两侧厢房，脚搭围墙上，只要抬眼，还能看见远处无遮拦的梯田风景。左侧厢房后面通向院子，柿子树就立于院子中央。柿子树旁边的小土坡上，有奶奶种的南瓜，南瓜藤南瓜叶顺坡而下，几个小小的、绿绿的南瓜躲在叶子底下，像是叶子的脚步，向着柿子树而去。右侧的厢房后面是通向马路的通道，顶上现在只剩几根光秃秃的竹竿，这是爷爷在时，用几根短竹竿横横竖竖地搭在堂屋和厢房房檐上的简易支架。佛手瓜会顺着墙攀爬，然后耷拉在竹架上，成熟变黄的瓜躲开绿绿的叶子露出胖胖的下半身来，还有个别小小的瓜轻飘飘地挂在刚抽出的枝丫上。我常趁爷爷不注意，摘下那拇指大小的佛手瓜在手里把玩，可能是爷爷也会把这几个可爱的小东西放在眼里，所以他总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我摘的位置。每年佛手瓜都会结很多，我们一家根本吃不过来，也找不到人送，小猪就有了口福。现在奶奶腿脚不好，不能攀上房顶，所以只剩往年的残枝败叶在空气中慢慢风化，不过，家里却多了大家送来的佛手瓜。

　　围墙下，有一个泥沙筑成的长方猪槽，泥沙的粗糙质感早被猪柔软的舌苔刮平，猪槽内壁光滑得像被打磨过一样。炎热的暑假，我也有我的任务——在黄昏时分守着猪吃东西，每到那时，我就手握竹棒，逗弄猪打着卷的尾巴，或听着猪吃食的吧唧声，看着远山上越退越远的太阳发呆。

　　猪吃食，吃走神昂起头到处瞅时会弄得猪槽边沿全是猪食，有时候鸡也忙着来抢食。要是一心一意看着猪，猪走神时敲一敲，保准猪槽边干干净净。可任务重时，我要管猪还要管鸡，猪不愿意鸡抢食吃，用鼻子赶鸡，鸡站在猪槽边沿没站稳，扇动翅膀打在猪的鼻子上，吓得猪满院子窜，踩过晒在院坝的豆荚，夹在猪蹄里的黑色猪屎就这样掉在豆子中间，弄得一片狼藉。这一切本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最后责骂却是落在我的头上，我也只能找准机会踢鸡一脚出气，猪可不敢踢，要是跑丢了，可是不得了。鸡再怎么收拾，只要不死，飞哪去都能回家。

　　猪吃饱就会甩着屁股回到猪圈，从不回头看赶它的人一眼，对外界没有丝毫留恋。黑黢黢的猪圈里，猪先在墙上搓一搓两侧的肚子，接着躺在干玉米秆上，哼哼两声就入睡了。我觉得，猪是不会羡慕鸡的自由的。

　　爷爷去世后，奶奶就不再养猪了，猪圈成了几只鸡的天下。鸡们白天外出，晚上回圈，猪圈门没有再关过。如今，不知是入圈的石级变高还是圈门变矮的原因，反正圈门再关不上了。

　　像是一阵风吹掉了树上的果子，爷爷去世后，接着就是幺爷爷、二爷爷、大爷爷、幺奶奶相继过世。寨子里的人气一处一处地消散干净，吹过来的风，快要没有了人的气息。与他们的告别，都是在灵堂上，遗照与棺材是他们离开人间的证明。可离开寨子，又感觉他们还都活着，二爷爷可能正在低矮的屋子里，就着4个巴掌大的窗户透进来的光，在土灶上煮着猪食。

　　他们的一辈子，有干不完的活，想不完的事，为土地、为儿女操不完的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做完，就离开了。弥留之际，他们对人生中的丝丝缕缕都无比牵挂，完全死去，才斩断了活与死的联系，把这些没做完的事画了一个圆满，从此人间就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那些曾经在土地上使出的力气，涌出的汗水，“轰”地一下，全部被关进棺材里，生机戛然而止，只剩被汗水浇灌的农作物，在等待丰收后死去。棺材合上，埋进泥土里，结束人与人间的勾连，土地养育活人，也会给死人指引一个方向。

　　死去的人唯独没有和时间断开联系。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关不住时间，生离不开时间，死逃不开时间，生在老去，死在腐烂……

　　寨子里曾有很多小孩的笑声，那都是老人们的孙子孙女。每到饭点时村里响起的呼唤声至今仍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那声音是那么有力，那么年轻，不承想老去和死亡会降临。

　　年轻人搬离了寨子，去往充满欲望的地方，他们在得到，也在失去。孩子长大、父母离去，寨子渐渐成为空壳，坚固不会倒的空壳。

　　寨子里在6年前修了水泥路，通到每一家，只是人少了，水泥路宽敞也寂寞。以前的小路热闹，每每遇到赶集，人们就把小路踩紧、踩实、踩得发烫，灼得路边植物不敢将头伸直。

　　寨子里的年轻人在逐渐往外走，地坎渐渐发现了机会，长出杂草伺机遮挡小路，幺爷爷每隔3天就会扛着锄头去除草清路，直到他去世。后来修了水泥路，小路再也没人走了。

　　最后走那条小路的人不知道是谁，路将它的力气分给了每一个走过它的人，直到路再也没有力气成为路，身体被杂草夺去。屋也如此，屋将精神给予住在屋里的人，年轻人精精神神地离开屋子，走出寨子，很少再回来看一眼。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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