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去老屋翻东西,顺手拽了一下门后的灯绳,已经六七年没住人的老屋,竟然又亮了起来。

  小时候家里不是很富裕,有几年爸妈总是白天到黑夜地上班挣钱,我现在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当时会和奶奶睡在老屋里。老屋是奶奶嫁过来时就住着的了,墙是泥墙,上面还贴着报纸。躺在炕上,头顶是一张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的已经黑黢黢的篷布,夏天还能听到老鼠在上面跑动的声音。有时候烦了,就举起苍蝇拍戳上几下,安静了就再睡下,响了就再戳。尽管后面家里条件变好了,建了新房子,但我还是喜欢和奶奶住在一起。在这个老破的房子里,我和奶奶一住就是10年。

  老房子装修过几次,但碍于房子本身的构造,天花板上实在装不了更亮的灯,只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拉一根电线过来,拧上个灯泡就算是一个灯。再接上一根绳子,拽一次就开灯,拽两次就关灯,再拽一次,奶奶那句“死孩子”就砸进耳朵里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灯泡,一灯荧荧,照亮了那时我和奶奶的每一个晚上。

  冬天,天黑得早,屋里早早就开了灯。我在炕前坐着马扎,趴在小小的木头方凳上写作业。凳子太小,只能把本子折起来摆,课本摊在腿上,手腕悬着,写累了就往后一仰,枕在炕边歇一下。奶奶总嫌我坐在灯下面,写字的时候正好挡光,让我换个位置。我不想换,因为只有坐在灯下面才能倚着炕边,累了就可以休息。但总抗不住奶奶唠叨,所以换位置的时候我总会故意换到她跟前,挡住她看电视的视线。她怪我挡住她,我就把她的话原路返回给她,让她也换个位置,回给我的又是一句“死孩子”。

  我写作业的时候,奶奶就坐在炕上,倚着墙,戴着她的老花镜缝缝补补。奶奶什么东西都缝,打我记事起,家里大大小小需要缝补的物件都是奶奶亲手缝的。玩耍用的毽子、睡觉盖的被子,就连捡花生用的袋子她也要自己动手改造一下,缝成一个既可以挂在身上,又可以系在腰上的兜子。奶奶给很多人缝东西,过年要穿的小棉袄,最多的时候赶在年前做了6件。

  我那时最喜欢冬天。冬天奶奶要做新被子,新买的布料洗过晒干之后有温暖的味道,当年新下来的棉絮铺在布料里面,摸上去柔软,躺上去更是让人直想打个滚。白天奶奶忙着家里的事,被子就摊开在炕上,见我在上面打滚,她站在院子里隔着窗子吓唬我,说被子上插着针,等扎到身上就老实了。但到了晚上,我分明看到她从抽屉里拿出新的针线。我怪她骗我,她却反过来说是我白天把针弄丢了。

  灯太暗,奶奶的眼也花,每次穿针引线都要我来做。每天晚上做作业之前,我都要凑在灯下面帮奶奶把针线穿好,大多时候都很顺利,听到奶奶的一句“还是你的眼神好使”就沾沾自喜,假装云淡风轻说一句“当然”就转过头去偷笑;但有时候那根线又像在故意和我作对,每当快要穿过针孔时就“折腰”,或者刚碰到针孔,两股线就“分道扬镳”,这时候奶奶就在旁边轻飘飘丢下一句“你这眼神跟我这个戴老花镜的也差不多”。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刺激程度不亚于一颗炸弹,我当时就气愤地说:“以后的线都让我来穿!”现在想来,这似乎更像是奶奶的“阴谋”。

  我初中的时候拥有了第一部自己的手机,喜欢到处拍,拍屋外的杏树,拍院子里养的鸡,拍屋里破旧的老木桌,后来听说那是当年奶奶的陪嫁。我还喜欢拍人,奶奶是我的第一个模特。我很爱这个模特,不怯场、很配合,面对我的镜头总是笑脸盈盈,还会配合着比个耶。我想,奶奶应该是喜欢拍照的,只是碍于当时没有条件拍不了,所以每次有拍照的机会奶奶总是很愿意参与。

  有一次村里请来了专业的摄影师,给6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拍照,奶奶也去了。等我放学回家,她兴奋地把照片拿到灯下给我看。那张照片是很端正的姿势,像证件照,也像遗照。奶奶说想把照片摆在家里,我坚决不让,我那时畏惧死亡,更畏惧亲人的死亡。我不理解奶奶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我们之间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她说那张照片把白发修成了黑色,脸上的皱纹也修没了,看上去像她年轻的时候。但我当时不理解,只是想尽力排除一切和死亡有关的联系。我们一直吵,一直吵,奶奶说不过我,只能执拗地把照片放在桌子上。看着桌子上摆的照片,最后我只能哭着把心里的想法喊出来,我说:“我怕你死!”喊完屋里就静了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我忍不住抽泣的声音。我不再说话,沉默着走向另一间房间,推门时就听到背后传来奶奶的一句“人哪有不老的,总会死的”。我不爱听这句话,进屋就把门甩着关了上去。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张照片。我想奶奶应该是把它收在她的大衣柜里了,那里面有个抽屉,藏着奶奶很多宝贝。有相册,里面是爸爸和姑姑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有一把老锁,长长的钥匙插进去就能打开,是奶奶陪嫁木箱上带的;还有一张爷爷的照片,我对爷爷唯一的印象就来源于此。我想,奶奶那么喜欢那张照片,一定会把它也放在这里。

  这张照片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新家再次翻修后,爸妈就把奶奶接过去住了。再次踏入老屋,距离上次从这里离开已过去6年。老屋好像越发矮小,像一个老人沉默地弓下腰。我弯腰走进去,闭了闭眼才适应里面的亮度。太暗了,我下意识找灯的开关,转头就看见门后的那根绳子,不抱希望地拽了一下,屋里竟亮了起来。还是暗,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向那个沉重的衣橱。奶奶走得突然,家里长辈说要一张照片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那张照片。我说应该在橱子里,他们来找,没有找到,最后用了一张别的。但我心里总还是放不下,只能自己来找,可把衣橱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也没找到那张照片。我不相信照片会凭空消失,打着手电把老屋里每个可能的角落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最后只能死心离开。

  走出去回头关门,隔着玻璃想起来灯还没关,又回屋关灯。拽一次就关灯,拽两次又开灯,再拽一次,灯关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