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外婆打了个电话。我靠着墙，看着宿舍暖白的灯映照在墙上的光晕，听着外婆的絮叨，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侬那边冬天有新鲜蔬菜吃伐啦（你那边冬天有新鲜蔬菜吃吗）？”

　　站久了，我换了一条支撑腿。“有的，好多。”

　　“那蛮灵的，我还以为你们天天白菜粉条呢。”

　　我微微翘起嘴角，没有远离过家乡的外婆总是在想象里描摹我的生活。“外婆，我是在北京。”

　　耳旁传来刷刷的声音，是中性笔在日历上的摩擦声。

　　“又在写什么呀，天这么黑，开灯了没有？”

　　“在数你还有几天回来。”

　　我又想笑了，但瞥见我投在墙上的伶仃的影子，莫名又有几分心酸。

　　我安慰老太太：“但我们食堂的菜都不好吃的。外婆，这里没有一道菜能比得上你的丝瓜毛豆！”

　　本来只是宽慰老人家，但话说出口时，我竟在宿舍灯的光晕里看到了幼时的阳光。

　　膨胀的蝉鸣，喧嚣地起伏在空气里，似油画般的白云一动不动地定格在蓝天中。在每一个似曾相识的夏日里，年幼的我会与外婆去逛菜场。市井长巷，聚拢来的是烟火，摊开来的是人间。许是那里常年人头攒动，几乎每天，我都会期待这一天的菜场之行。

　　“数日雨晴秋草长，丝瓜沿上瓦墙生。”也许对外婆来说，世界上最懊悔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没能拉住思维跳脱的我，还有一件是本地丝瓜价钱不到3元时，她没有多买。

　　“挑两三根丝瓜。”外婆松开我的手，接过小贩递来的袋子。我乖乖站在一旁，看着外婆低垂的眉眼。

　　哦，今天吃毛豆丝瓜。我出神地看着嫩生生的蔬菜们，思绪已随着夏风跳跃去了别处。

　　“要走啦！”一转眼，外婆已经走向下一个摊位了，正站在摊前呼唤我。

　　“我就来！”

　　我赶紧迈开小短腿，把肥肥的小手塞进外婆手中。早晨的阳光洒下来，将我俩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归家的石板路上。

　　回到家，外婆开始劳作。

　　毛豆剥壳为仁，丝瓜剥皮洗净切块。锅热后放少许油，约七成熟后放入毛豆仁翻炒变绿，放进水锅，慢火煮，煮至透味，捞起，沥去水，置浅汤碗中。锅热放油，油至八成热，倒入丝瓜，揉以细盐，煸炒至丝瓜变绿。取来毛豆，倒入后翻搅，即可出锅。

　　外婆常喜用白瓷盘来装这道菜。我这个“小粗人”素来是不在意装盘的，只会早早守候在桌旁，待人齐，等落筷。

　　外婆总是最懂我的馋劲。她掐掐我的脸，“还有两个菜，你先吃”。往往这时候，我的筷子已经戳入盘中了。

　　筷子落下，挑起一缕丝瓜，晶莹的汤汁顺着丝瓜经络慢慢滑下，“叮”的一声滴入白瓷盘中，晕开点点青绿。透过它，似乎能窥见那碧色的江南，青山远黛，近水含烟。浅抿一口，清香四溢，连眼睛都是清爽的。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初春雨后绿柳阴头，草木泥土泛起的气味，甜丝丝却又凉意阵阵。

　　来北方后，更觉苏州人口淡，佐料从来不会喧宾夺主。你能从丝瓜里吃出泥土的芳香，春雨的甘甜，夏日的灼阳，仿佛丝瓜的一生都在这一口中。一些来苏州的异乡人常常以“没味”来道寻常人家的菜肴，可我却觉得“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切都刚刚好。

　　“外婆，有几条丝瓜黑了。”我用筷子挑出，举起给外婆看。外婆从厨房里钻出来，扬着嗓子跟我讲，丝瓜变黑并不是它坏了，而是炒的时间过长了。

　　“以后你做菜，要记得，丝瓜切块后，放在淡盐水里浸泡几分钟，这个时候去准备其他的配菜，等一会儿把丝瓜沥干水后炒，就不会黑了，翠绿翠绿的。”外婆弯下腰，把那几根泛黑的丝瓜吃完后，拍拍我的小脑瓜。

　　除了这偶尔的小失误，外婆的菜挑不出任何毛病。

　　如今，远在京城的我，突然觉得外婆那几根泛黑的丝瓜也胜过食堂里的千种菜肴，万般风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婆的菜里有盐、有丝瓜，还有我每一个寒来暑往。

　　《舌尖上的中国》里曾有这样一句：“中国人对食物的感情多半是思乡、是怀旧，是留恋童年的味道。”我深以为然，所以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给外婆出的难题。

　　“外婆，冬天有丝瓜卖吗？”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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