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说我健忘,妈妈总会将此当作年轻人的胡说八道,笑骂我两句。
但这是真的。
我常常不记得拿起某样东西是为什么,戴着眼镜找眼镜,各种饰品更是用一次少几只……总之,丢了许多事,甚而忘了人情冷暖,变得有些淡漠。
我不记得很多亲戚的称呼,也没有打算记得,所以每到逢年过节需要走亲串户维系感情的时候,我总会毫无顾忌地大声问父母:“我喊什么?”看着亲戚们的愕然,我很享受这样的天真。
脱离了那些繁杂而无谓的人际关系,我又变得莫名多情起来,但仍然健忘,因而记忆总是零零散散的,难成段落。
读学前班时,我们住在县城某个吵闹的“长条”里,这里饭香多过花香。“长条”的尽头是我的学校,不远。一天早晨,上课铃都响起来了,妈妈仍在喂我吃米粉,我急得不行,她却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黄豆,说,这颗吃了补鼻子,这颗补眼睛……
我们在“长条”里的房子很破,墙壁没有经过粉刷,有几处还贴着五彩的广告塑料布。厨房也是长条的,有一面甚至没有墙体,几块毛糙的木板排在一起,勉强保证不掉下去,上面钉着歪歪扭扭的钉子,常年挂着一个被火燎变形的红色塑料水瓢。
那时候似乎没什么钱,但日子也热气腾腾地过下去了。
有一回爸爸把楼下没人要的广告牌上的玻璃字剔了一个下来,送给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块宝石,亮莹莹的。他还会把烟盒上的熊猫剪下来,指节大小的、不太可爱的胖熊猫静静地躺在他掌心,虽然不记得他当时的神情了,但我想,他应当是很骄傲神气的。
我当然也有很童真的时候。记忆的开端是满地的瓜子壳,大人们在聊天,热闹极了;而在客厅的角落,我正在制作一个能将桶里两只鲫鱼抓起来的“精密仪器”——被几根胡乱绕来绕去的线吊着的一张纸牌。在我的想象中,平放的纸牌潜下水会形成一个平台,只要鱼游过去,我便立刻拉绳,将它们捞起来。然而年幼的我毕竟不知道世上还有浮力这样“卑鄙的东西”,总之我的发明梦随着我的精密仪器一块散了架。但阴差阳错间,我又创造了一段家庭神话。因为据妈妈所说,那张牌是“J”,他们一致认为我天真可爱得过分,竟想用纸牌里的“J”去钓鱼!
我记得我爱跟着父母去买菜,雷打不动地买两片卤豆干吃;我记得午睡惊醒后看见满室的黄昏,被抛弃的不安在看见妈妈的一瞬间被抚平;我记得有些夜晚,父母将一卷长长的票据撕开,又整整齐齐地粘在另一张纸上,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而我在他们身边,就着昏暗的灯光,听着一声一声的脆响,我睡着了……
关于“长条”记忆,多是昏黄而雾沉沉的,像是将睡将醒的人做的梦。
再然后,我能想起的记忆大多都只是一瞬间了。
我记得乡里的傍晚,将夜的天边挂着一块宝蓝色的路牌,粉紫的霞投映在上边,一边是“河舒”,一边是“长乐”;我记得乡里那条浊黄的河原来也是透绿的,涨水期能没过脚背,带来甜而凉的夏天,那是我全部的童年。
再后来,我的生活变得很单调,按时起床按时睡觉,此外便是牢牢地钉在椅子上,在书本与试卷中拼杀,想为自己搏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未来。有时我也在人山人海中抬头看看云,低头踩踩蚂蚁,在一段又一段机械重复的旋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音符。我记得雾蒙蒙的未天明的早晨,在上学的路上,人头攒动,我们各自赶着各自的影子,步履匆匆;我记得很多次的日月同辉,月亮被置在一边,像多年前磕到的一个小伤……这稀淡的幸福是冬天的太阳,白晃晃晾着,越晾越凉,也越显得亮。
这些记忆时常被我描摹勾勒,因而难免失真,似乎也算不上真正的记忆。
我总觉得,人长着长着,就会进入一场“冬眠”,我们被困在慢慢沉睡的躯壳里,再远的远方不过是门窗的框景,而记忆便是这场“冬眠”前一生的存粮,维持着我们对远方的感知。
因为健忘,我似乎很难安度那个冬眠。
是吗?也未必。
我毕竟不是病理性的健忘,甚至,也许正如“健谈”一样,“健忘”也可以是擅长忘记。我摘取着那些美的、丑的、宁静的、跌宕的、可喜可贺、可悲可叹的碎片,今日衔一根稻草,明天堆一粒石子,构筑着我对幸福的全部感知。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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