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有几个家?
若是追溯口音,我应该是正宗的龙凤山人。南方不比北方,口音纷繁复杂,稍微远一点的乡镇,当地人也能听出些许不同来。我与父母的口音不尽相同,或许是某个字某个词的说法不一样,就能让我衍生出离家之感,似乎这血脉亲近的血亲,都不是家乡人。
我是10年前的龙凤山人。10年前当我刚开始感知万物,就已熟悉了这个乡镇所有的风和雨,熟悉空气里永远的湿润香气。我不知道人的记忆可以保存多少年,但是我的回忆里最鲜明活泼的那一部分都是来自山下的那所老学校。我闭上眼都能记得10年前这里与我相关的一切。那栋教工楼,红砖裸露在外的老楼,母亲在屋里的墙上拍死了一只硕大的甲虫,于是那一团黑乎乎的血迹就成了所有梦魇的根源。夏日我躺在走廊的竹床上,此时的穿堂风温柔清爽。老楼太老了,甚至没有水泥的地板,我站在上面皱着眉头慢慢背诵父亲手写的《岳阳楼记》。我所拥有的口音便是这老楼交给我的记忆,我答应他今后不管走南闯北,我都不能丢了这记忆。
但我不能永远在这里生长,于是我告别老校,10多公里远的县城里有户口本上真正属于我们的房子。我在这个家好多年,家里的东西陆陆续续添加,又陆陆续续换掉。幼时的我在房间里藏满玩具,床头柜里塞着娃娃。初中时换了清净的房间,在那里直到高三,每晚父亲会端上一杯热牛奶,也许这是这些年来父亲在我生活里存在感最强烈的日子。我曾被迫离开母亲在自己的小房间独自睡觉,记得母亲拒绝我时纠结难过的神情。而自我离开这个小城远去北方,不过半年才回来留点足迹,母亲便央着与我同眠,计算着已经20多岁的女儿在成家之前还有多少日子,可以这样在娘家与母亲共寝。
我还有一个短暂的家——我的父母长大的村庄,悠远宁静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每年寒暑假我总是会坐上两个小时的车一路颠簸,回到这个沾染着父母最初气息的地方。我对这里最深切的感情来自伯父家的小女儿,我虽每年不过见她几面,却总是能久久思念。我在这里离开了城镇里所有的喧嚣,在水田里见过手指粗的吸血水蛭,远远看过书里提到的白鹭。这个小村最大的池塘藏着一个秘密,我在冬日缺水之时看着他水位下退,露出横跨池塘中央的一条小路。从这小路走去池塘对面,短短几步,似乎就走完了我不知世事的所有岁月。
然而10年后的龙凤山已不再是龙凤山人的家。自我离开了老学校,带着我长大、会为我炒一碗黑乎乎的酱油饭的哥哥,去了更大的城市谋求生活;与我同穿一条裤子的小眼睛男孩,去了千里之外求学,不知归期;最闹腾的四兄弟,已经各奔东西,为了柴米油盐之事劳碌,不能再坐下来好好喝杯酒……于是我曾经为了这些人做了许多年的龙凤山人,又在许多年后为了这些人弃了龙凤山人的身份,将老校远远丢在记忆之后。
自我离开了父母每日的照顾,从此县城的家成了临时停靠的地方。我在学校里不分寒暑不分岁月,只知道在这个封闭的小地方呆了一年又一年,呆到家中的书桌积满灰尘,床上铺上了隔灰的毯子,又待到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小城镇,去陌生的城市结识陌生的人。
我每年依旧还是会回到那个乡村过年,去看我的爷爷奶奶。然后四周的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成了红土,宽宽的路在某一天出现了大型卡车来去匆匆。那一日,我开着车前往村庄,在路上躲避一辆大卡车而惊慌失措,被迎面而来的沙尘迷了眼睛逼出浊泪来。
我不知道我还会拥有几个家,然后再失去几个家。我在这些家里来往匆忙,摒弃一个时愧疚难过得不能回头,做了回忆里的异乡人,始终走在思乡的路上年复一年,竟然于月明之时生出了惆怅。
于是我问你,离家几时回,思归不思归。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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