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处理模糊的记忆

    一

    有些事情我们记得清楚，有些事情记得模糊。

    大多数的事情，随时间流逝，失去了丰富的细节。即便是一件重要往事，当我们的手指放在键盘之上时，它已经只留下梗概，五六句话，百八十字，损失了它的细节部分。

    于是，我们特别羡慕作家弗兰克·迈考特。他在自传体小说《安琪拉的灰烬》（另有中译本为《安吉拉的骨灰》）里的一个一个细节，像决堤一样汹涌，把读者淹没在苦涩和辛酸的阅读感受里，喘不过气来。

    他在爱尔兰贫民窟度过的童年，有超出一般人想象的悲苦：连绵的雨水似乎从未停过，狭窄而湿滑的街，破败灰暗的墙，母亲在贫困和苦难中的脸，父亲在酒馆里花光了救济金和工资，5个兄弟姐妹里夭折了3个，圣诞节那天全家只能从救济站领到一个猪头。他做过酒店勤杂工、码头工人、打字员，当过兵，后来考入大学成为教师。他退休后开始正式写作，66岁时出版了这部自传体小说，获得了普利策文学奖。

    有书评说，弗兰克·迈考特能活下来并以一种轻松幽默的笔调讲述这一切，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这像是营销者爱用的说辞，本身没有错误，读者也容易理解。但在我看来，他的笔调远远没有轻松幽默，只是完全放松罢了。他能活下来讲述这一切也不是奇迹，他讲述这一切的方式才是奇迹。几乎从没有自传体作家使用他那么多细节，一个接着一个，没有间断。他还站在观察者的立场，客观冷静，平视角度，如实报道，不淡漠也不煽情。

    他的写法，而不是他的经历，决定了这部作品的巨大成功。仔细读它，第一步我们会感动得稀里哗啦，第二步我们会羡慕他的记忆力太好，还有第三步，一段时间沉淀之后，我们会注意他处理记忆的方式。这时候就可以再读一次，认真学他的写作方式了。

    这可能包括怎样处理已经模糊的记忆。

    如果你第一次阅读他这部小说，就注意到了他处理记忆方式上的强大优势，那你的悟性太好。

    处理记忆的方式，是我们读这部小说时，特别值得学习的一个方面。我还觉得，其他方面都可以向其他作家学习，这方面非得向他学习不可。

    二

    娜塔莉·库什有一篇文章《模糊的记忆》。

    她是多次获奖的著名作家，也曾在哈佛大学任教，还在几所大学教授创意写作硕士课程。

    她注意到一个问题：在文学界经常争论的是，我们在写作散文时应该怎样处理那些记不清细节的往事。

    有观点认为，写出好作品是作家需要考虑的第一要务，如果我们记不得某些细枝末节，那就自己杜撰，以保证整篇文章的质量。

    一些作家甚至更跨进一步：他们以写出好文章为借口，认为如果我们的改动不影响关键性的“事实”，那么记忆里的细节是可以改变的。

    举例来说，一次家庭野餐引发了两大家族的几代宿怨，当时你正好在场，你只知道你的一位叔叔肩了另一家孩子一巴掌，但你不是十分确定这就是两家世仇的导火线。那么根据以上的原则，你就应该把肩巴掌事件如实写进文章里，然后自行杜撰一个场景塑造人物，因为你的文章旨在揭示这件事导致的负面后果。

    然而，有的作家提出：散文之所以被称为散文或非虚构文学，就是因为这一类文章能够准确地记叙事实，而不像小说那样随意杜撰。

    还是举前面说的例子，在那场引发家族世仇的野餐会上，如果你不能如实地写出谁对谁到底做过些什么，那么之后再去评论他们就变成信口雌黄了。在处理这一类模糊的记忆时，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先说明事情的梗概，再强调事件的结果（两家从此结仇），并且淡化事情发生的原因（你不甚清楚的巴掌事件）。

    他们的观点不同，谁的更好一些？

    娜塔莉认为，事实上，以上两种关于散文的观点，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对于散文这种体裁来说，推理判断是所有散文作家不可或缺的工具。如果我们只是告诉读者我们确定的信息——两家多年互不来往，都是因为多年前那次野餐会闹出的不愉快，那么，我们就彻底沦为在讲故事了。

    三

    在娜塔莉看来，只能讲故事的作家还不是高层次的作家。作为引领读者的作家，我们可以坦坦荡荡、清清楚楚地告诉读者：自己不记得（或记不太清楚）两家结仇的那一刻具体发生了什么。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是写出两家的世仇就此产生，至于以何种方式产生和导致何种结果是为了表现两家的行事风格。

    我们对于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做出的推理判断，都基于我们确切知道的事。

    换句话说，我们猜测两家之间曾经发生了某件事，通过记叙这件事，我们渐渐展现出两家处理问题的方式和特点。

    所以，经过推理判断后的描述应该这样开头：

    博特赖特家和卡普菜特家很多年互不来往，关于起因流传着很多个版本的家族传说，其中有一个版本认为这一切都源于1983年那次家族聚会，弗雷德叔叔狠狠地扇了泰尼一巴掌，因为那个小捣蛋鬼伸手去捡已经丢弃的蛋糕。虽然那天我也在场，但我不太记得叔叔是否真的打了他，也不记得还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事情，我只记得我从沙箱中抬起头时，梅姨妈刚把蛋糕扔掉，我当时还在担心这样一来，要吃甜点可得再等会儿了。但是我很确信，当年这么一件小事的确引发了两家20年的纷争。这主要是是因为泰尼出生的时候差一点没命，整个家族都知道这事。据说，他出生的时候一只胳膊最先伸出来，在外挥舞着的小手似乎在感受外面的气流，等他整个人都出来时，大家发现他的脖子和锁骨都折断了，从那时起他就一直不太正常。卡普菜特家的人都叫他“神奇的男孩”，这个称呼一直沿用到现在。33岁的他还跟小海伦一样从别人的盘子里随意抢食物吃，而他的家人对此不管不问。

    四

    娜塔莉设计了一个练习，并不复杂。

    第一个步骤：练习者根据记忆选取一个简单场景。

    我们可以按照她的提示来做。她的提示有以下几点：

    其一，在这个场景里发生过某个事件，这个事件证明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或者是另一些事件的主要原因，因此对外界有重大的意义；

    其二，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在你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需要去猜测推断；

    其三，可以用这样的句型：“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更清楚——。”“或许这件事是——，因为——，但更有可能是——，因为——。”

    第二个步骤：现在把这个场景写下来。

    字数不限，尽量写得多些。

    时间也不限，能写多久就写多久。

    一点提示：写作练习的重点在于表现这件事的重大意义，而不是具体的发生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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