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辞简洁之后，还要血肉丰满

    有些作品文辞简洁，有些作品血肉丰满。粗看起来，这好像是作品的两种风格，两种追求。

    写得简洁不算太难。毛姆就可以写出来，尤其是在描述人物时，他能写出那种带有概括性的简洁，深入到人物的精神状态。其《人性的枷锁》里，主人公迷上的第一位女性，“她的侧影略带几分猛禽的凶相，而从正面看上去，却很逗人喜欢。”还有，主人公评价他的室友，“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如果是一般的外貌描述，毛姆能让人想到契诃夫。同样写一个人很瘦，毛姆这样写：“那两条胳膊瘦骨嶙峋，不禁让人联想到鸡骨头。”他的前辈契诃夫写的是：“衣服穿在他身上，好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相比起来，契诃夫比毛姆还要简洁。

    把一部作品写得细致，也不是太难。毕竟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

    洋洋洒洒，尽情铺张，这也是写作者需要的能力，与前一种能力同样重要。比如，你读过的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铺张地写了赌徒的脸和手，其表情比教科书还要精准。

    “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副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势里全部猜透了。”

    比如那个年轻人的手：

    “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像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

    现在，你想一想，把简约和细致这两种风格相互兼容，会不会更好一些？

    很早以前，我读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忽然觉得与其他世界名著都不一样，读起来的感觉是血肉丰满，同时又十分简洁。

    先来看一段。

    “监狱把他的头发剪得那么短。布伦达相信，等它们长起来时，肯定是一头浓密漂亮的褐发。可现在，他后脑勺上一根根头发竖着，活像个乡巴佬。他不时用手压压它们，可根本不顶事。”

    那个男人是从监狱假释的加里，是布伦达的表哥，也是小时候的伙伴，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这一段写的是布伦达从机场接到他，正坐在汽车上返回。梅勒写到这里，只有短短几句，说了几件事情，加入了两人细腻的心理感觉，还包括了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时间。

    “6岁时，布伦达有一回从苹果树上摔了下来。她爬到苹果树顶上，压断了挂满大红苹果的树枝。断枝擦着树身坠落下来，加里在树下接住了她。他俩吓坏了，苹果树是姥姥最心爱的东西，她不准任何人在果园里爬树。布伦达帮着加里把断枝拖走，两人提心吊胆，唯恐给人撞见。这是布伦达记忆中有关加里的第一件事。那年布伦达6岁，加里7岁，她觉得加里帅极了。”这个带着很多细节的故事，要是让别人来写，可能会写得很长。

    谈到这部小说时，梅勒说：“你们这些人，成天谈的都是要精炼，要简洁，那我就写给你们看看。简洁真是小菜一碟，因为我有个完美的题材，于是就开始写了。”在我看来，这部非虚构文学不得不简洁，是受了素材的约束。他采访之前有大约9000页素材，此后他又有1.6万页的采访笔记，都很生动，很有意义。我读到的《刽子手之歌》的中文译本是三十多年前出的第一版，上下两册，近一千页。如果梅勒不那么文辞简洁，如果还像梅勒以前的写法，这部书的长度就无法控制了。

    比如他利用叙事中加入主人公的某种感觉，可以代替大段的解释。

    “和气味不相投的人在一起时，加里像个14岁的孩子那样拘谨。尼科尔知道蹲监狱是怎么回事，仿佛她也蹲过监狱似的。蹲监狱就是别人把手指按在你的鼻子上，憋得你透不过气来。而他们一旦把手指拿开，空气会使你头晕目眩的。进监狱和过早结婚生育是一回事。”

    再看一个例子：

    “她是个犹他姑娘，一直漂泊不定。她从小跟着双亲在州内到处迁徙；后来，他那上高中时就是她情人的丈夫参加了海军，她又随他到过东西两个海岸——加利福尼亚和佛罗里达。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婚。现在她又回到犹他老家了。这儿的每条街都连着沙漠，只有东面是州际公路，路那边是大山。整个州差不多都是这样。”这里叙述了一个人许多年的经历，梅勒可以只用一百多个字，还能把在这环境中的强烈感受呈现出来。

    在我读到的那部书里，好像只有一段文字里出现了议论，但也没离开书中人物的感受，只是写得铺张了一点而已。

    “他心里的火直往上蹿。当一个人又累又困并且想起许多不愉快的往事时，叫他去看守一堆火实在太过分了——火最容易唤起痛苦的回忆。唉，他要是没睡着该多好。当他在晨曦中醒来时，火灭了，石头冰冷冰冷的。……查理甚至没法向大伙解释自己为什么把火给看灭了，他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想到一些多么辛酸的往事。”

    现在进入我们的写作练习。

    一、思考一下，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简洁？

    请注意，简洁的目的不是简洁，其方法也不是去掉更多的内容，而是把不能省略的内容写得更好。

    简洁还不是单纯地减少字数。

    仅仅做到了简洁，还不是好作家的本事，能在简洁之中写得人物骨肉丰满才行。

    二、增加对文辞简洁和血肉丰满的阅读感受。

    建议读一下《刽子手之歌》，至少要读完四分之一。你可以边读边想：从现在读到的这一页来看，梅勒是怎样在他的巨量素材中做出取舍的？进一步体会梅勒的非虚构叙事方式，有哪些你能借鉴的东西？为什么人们会说他是最棒的作家，也是最棒的记者？

    三、找出你生活中遇到的3个人物，然后描述你选择的每个人物，简洁地写出他们的经历，每篇字数在200字以内。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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