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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月色，披着一身星光，心中莫名其妙的孤独和空洞，像极了无尽的苍穹里一颗孤零零的星星。可现实的无比残酷让我后怕，有一次，为了借到十块钱去吃酒，母亲几乎跑遍了半个村子。
一
那一晚的火塘边，空气似乎是凝固的。老屋里昏黄的灯光，照不清每个人的脸。父亲的心情，比楞木上悬挂着的那只十五瓦的灯泡还要黯淡。
我们都沉默着。
中考成绩已经出来，我只考上了镇上的一所普通高中。何去何从，这是一个问题。
父亲对我说，你不是拍着胸脯说你能考上师范的嘛，哼哼。师范上不成，如果去读高中，你能保证一定可以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大学，高中三年几千块钱也就打了水漂。有这些钱，可以讨一个媳妇了。就算你考上大学，听说那又要很多钱，我们担负得起吗？我还听说，现在的大学读出来不分配工作，……
父亲的话没错。普通大学好几年前就不再分配工作。
二哥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他那支大烟筒一个劲儿地吸烟，似乎要把生活中所有的艰辛都一一清除。
2001年，二哥三十多岁，一直单身。每年农忙时下地栽烤烟种洋芋玉米，农闲时就上煤窑挖煤炭或外出更远的地方打零工。父亲自幼残疾，母亲则患支气管炎。大哥三哥早已结婚另起炉灶，姐姐也嫁人了。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二哥身上，一边要拼命干活，一边还要照顾年迈的父母和尚在读书的我。
二哥又等着听我的意见。
我想去读高中，我的声音很小，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无比纠结。
二哥说，你想好吧，要读，我一定尽力支持你。如果不读，我也绝不会勉强。
读！我的语气很坚定。
二
16岁的时候自己弃学回家放牛，后悔过多少次，梦里回过多少次课堂，我已经不记得了。放怕了，也苦怕了穷怕了。白天带着一个哑巴，守着几头牛，看着蓝蓝的天空，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晚上几个小伙伴要么打牌，要么出去村里瞎游荡。一地月色，披着一身星光，心中莫名其妙的孤独和空洞，像极了无尽的苍穹里一颗孤零零的星星。可现实的无比残酷让我后怕，有一次，为了借到十块钱去吃酒，母亲几乎跑遍了半个村子。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怎么就潦倒困顿到这步田地。
人生中最可怕的，往往不是暂时的穷困，而是心中无光，是看不见希望的山穷水尽。如果继续在家放牛，怕是连媳妇都说不到。
“普九”通知下来，村长想到了我。那天早上，我感觉自己抓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同村李华荣哥哥的帮助下，我直接到初二插班，戒掉所有吃嘴赊账的坏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饭后就出去背书，下晚自习后一个人留在教室做作业到深夜。陪伴我的除了不远处夜猫子的咕噜声，还有笔尖落下的沙沙声。
忘不了，六年级时李哥花了几晚上从家里把我叫回学校；忘不了，重返初中的那个早晨，大嫂把仅有的五十块钱塞进我手心，那是她起早贪黑挖折耳根攒下来的；忘不了，三哥塞给我的五十块钱，那是刚刚结婚的他计划用来买小猪的；更忘不了二哥为了挣钱供我上学，远走保山打工的情景……
我还是被关爱包围着。初三的寒假，化学老师和班主任知道我家庭困难，就悄悄地帮我交了开学的书学费。上英语的表姐总是隔三岔五给我一些钱，并常常嘱咐我每顿饭一定要吃饱。还有很多的老师和亲戚朋友们，知道我疯狂读书，每年都会慷慨解囊。
如果这样中途放弃，我心有不甘。
那就去读吧。学费你不用愁，我可以去借。过几天烤烟卖了就可以还别人。二哥已经表态，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二哥说，反正我也挣不了钱，你有钱你就让他去读吧。二哥说，只要他读，钱不用你操心。
就这样，我继续上了高中。村里很多人都劝说二哥，你连自己都不娶媳妇，还一门心思辅你兄弟，万一读不成器，你的钱不就白花了。即使读出息了，人家也不一定会记得你啊，你这是何苦呢？二哥只是淡淡地说，既然他要读就让他读吧。我也不指望要他的什么，读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不希望他也像我一样窝在村里守着这点土地。
每天起早摸黑，二哥一直在坚守着这一点希望，哪怕这希望像风中摇摆不定的小火苗。
到开学头两天晚上，二哥都是出去借钱很晚才回来。回家就抱着烟筒咕噜咕噜地吸到半夜。仿佛，生活的太多苦涩，能从他手中的烟筒里，喷薄而出。
三
三十多岁没有娶妻的老伙子总是容易被人嘲笑和鄙视。我不知道，二哥成了多少人口中的笑料。父亲常常因此和二哥争吵，很多时候双方都面红耳赤才不了了之。这样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最痛苦的——二哥为了让我能安心读书，一门心思在家栽烤烟种苞谷，哪儿也去不了。农闲的时候到离家几十里的地方挖煤炭。唯一一个最浪漫的故事是某个煤窑附近的一个姑娘，每天都到煤窑的窝棚边卖苦荞饼。二哥每天都要去她那里买饼子，一来二去就熟识了。有一次，二哥谎称自己的衣服烂了，要给她借针线，第二天背着背篓来的时候，她果然把针线带来了。待到二哥想编出更多借口来接近她的时候，那个姑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从此再也没来卖饼了。为此，二哥莫名其妙地失落了很长时间。
老屋四面透风，常常在夏天的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高中三年，我从来不好意思带任何同学回家，尽管我有很多十分要好的伙伴。
我没有理由不拼命读书。在学校，每天除了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各项作业，课外还得争分夺秒学习。每天中午我都是最后一个去学生食堂。从我们的教室后窗就可以看见食堂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晚饭后照例要出去读书。当时富源二中后面有宽阔的坝子，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的景色，我常拿着一本书徜徉其中。下晚自习后，也是要带着一本书回到宿舍，一边洗脚一边看书，直到宿舍熄灯。在假期，我也从不敢懈怠。即使是上山放牛割草，马鞍上都常常绑着书。那些和我一起去放牛的老人们就说，快去看你的书吧，牛马我们帮你放。
二哥很早就想买一台电视，但是他听我说，家里有电视太影响我学习，就一直没有买。我则晚饭过后就拿出自己的书和笔，埋头奋斗到深夜。有几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边看书边和父亲“守岁”。后来实在太困，手中的书直接掉到火塘里。父亲心疼地说，快去睡觉吧，这还怎么读哩。
四
只有经历过生活的苦，才知道机会的来之不易。每个月放“大星期”回家，看到孱弱年迈的父母亲，听到二哥如雷的鼾声，我不由心生无限愧疚，又同时生出很多感动。我愧疚二哥被我耽误在家里，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高三那年国庆放假，我有一小毛病需要手术，二哥揣着仅有的两千块钱，我们就进县城去了。一个星期以后回来，很多玉米都烂在了地里。虽有一阵惋惜，但看到我又可以全身心投入学习时，全家人都轻松了许多。
有一天，我注意到，二哥还是穿着一双破旧得几乎快要烂了的鞋子。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买了一双新皮鞋。那是一季烤烟下来，二哥唯一为他自己买的一件东西。在校读书，每当我有懈怠的时候，父母苍老的容颜和他们期待的眼神，就常常会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想到这个为我倾尽所有的家，我惭愧不已。每当我不小心被某位女生吸引之后，我马上想到二哥，想到他在风雨中，在烈日下劳作的场景，想到他在家孤独地面对自己每一个落寞的黄昏和漫漫长夜。
一路风尘，我终于收到了一所本科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大学考得上，出来是个教书匠。”我突然想起有一次二哥出去串门时，一个用小鸡算命的半仙这样告诉过他，居然被说中了。
大学远在城市且费用高昂，每天躺在烤烟杆子铺成的床头独自翻看录取通知书时，不禁心生太多感慨。偶尔还想着回去补习，但当我想到这些年来，一家人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尤其是风雨中的二哥，我不禁感到无比惭愧。有本事自己到大学继续考研去吧，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一束阳光从瓦缝里射进来，正好照在我的名字上。光影里那些平时看不见的细小尘埃，此刻亮晶晶的，正在上下飞舞……
责任编辑：谢宛霏
云南曲靖市富源县第八中学教师 唐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