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鼻子喝了几天,痛苦之中想出一个好办法——以上学为由逃避喝药,”苏童在《九岁的病榻》中写道,他因病休学半年,生病的感觉一天坏于一天,“母亲端着药碗站在门边,她只是用一种严厉的目光望着我,我从中读到的是令人警醒的内容,你想死?你不想死就回来给我喝药。于是我又回去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同样地恐惧死亡,现在想来让我在九岁时候就开始怕死,命运之神似乎有点太残酷了一点,是对我的调侃还是救赎?我至今没有悟透。”
如果你读过鲁迅的散文,你会理解他少年时的感受。京城当官的祖父进了牢房,父亲患病两年后去世,少年在当铺和药铺之间奔走,用典当的钱给父亲买药。快速成长的少年,快速跌落的家境,这个遭遇最容易感受世界的暗面,刻于骨,铭于心,融于血液,这影响了他一生的性情,影响了后来写作的内容和风格。
回到苏童的童年,死亡恐惧太真实了,他问道:是对我的调侃还是救赎呢?可以是调侃,可以是救赎,也可以两项全选。但这都不是童年能感悟的,都是成年后的事情。那么,他成为作家后,真的没有悟透吗?如果没有悟透,他为什么选择这两个词语来说事?
苏童说过一种写作方法:“应该写自己熟悉的,在成长的浪水里反复洗涤而没有被冲刷得不见踪影的那些。”
你要是写作很久了,是否发现童年生活是一些作家写作的最大秘密?苏童的一些作品利用了自己童年的感受——内心的孤独,病痛的压抑,演变成了作品中对死亡、暴力等负面描写。但正是凭着童年意识的过滤和净化、纯真和敏感,他的文字不那么冷,也不龌龊,读起来有南方雨季的一片潮湿,有江南水乡的一份诗意。
如果是你,要不要逃避童年里痛苦的经历呢?我想,来自苏童的写作经验,比如要从自己的经历写起,要好好利用个人的成长记忆,对很多写作者会有启发。
用苏童的话说,童年生活其实一直在我们身上延续甚至成长。热爱也好,憎恨也好,一个写作者一生的行囊中,最重那一只也许就是他童年的记忆。无论这记忆是灰暗还是明亮,我们必须背负它,并珍惜它。
现在说到重点,请你注意:写作能提升写作者的境界。于是,写作不仅是作者以往经历的描述,还是对作者未来生活的塑造。我们说文学有一个特别意义,就是对写作者的救赎,让他通过写作抵达新层面的思想和情感,从而进入不同以往的生活。
下面说一个操作方法:你要写个人的经历,也要写大众的经历。
首要的一点:你的经历和大众的经历,都应该是真实的。
一位作家回忆说,在1979年,他十五六岁,想要歌颂一条河流。他没见过长江、黄河,只见过他家后窗外一条黑不溜秋的河。他在河边常常看见一对母女,母亲瘦瘦小小,女儿黑黑壮壮。她们打捞河底的砖头卖钱。他当然不能写这些。他要把这条河写得充满诗情画意,就写了“美丽的少女坐在船上”。这是他第一次虚构,把丑的变成美的,改写成浪漫的抒情散文。
这个例子见于苏童《文学的另一面就是梦》,写的是他自己十五六岁的事情。但这种编造个人或大众经历的事情,在初学者那里,在名作家那里,都很容易发生。其实这一百年里,大部分作家都这样写作,没有自己或大众的真实经历,没有从臆想中的世界拉回现实。近年来有一套以题材分类的散文集,其中一本河流专集,从一百年来的名家名作里选了几十篇,粗略看一看,只有一半左右写得好些。
再说一个正面的例子,也是苏童的。
我读到他的一篇散文《河流的秘密》,这一次,苏童回到了现实角度,重写他家后窗外的小河。
许多城市的外围都有这样一条河流,许多写作者都看见和描述了它们:河水减少,颜色灰暗,渐渐被垃圾填埋。这里我们还要注意,苏童写的这一条河流,怎样写出与众人不一样的感受。
他写道:“我记得在夏季河水相对洁净的季节里,我曾经和所有河边居民一样在河里洗澡、游泳,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睁开眼睛的情境,我看见了河水的内部,看见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样的大水,就像天空一样,与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会冲击你的眼睛,让你的眼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
在他独特的感受里,有母亲亲历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冬天河水结了冰,我母亲急于赶到河对岸的工厂去,她赶时间,就冒失地把冰河当了渡桥。我母亲说她在冰上走了没几步就后悔了,冰层很脆很薄,她听见脚下发出的危险的碎冰声,她畏缩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险,于是我母亲一边祈求着河水一边向河对岸走。你猜怎么着,她顺利地过了河!对于我来说这是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不相信这个故事。我问我母亲她当时是怎么祈求河水的,她笑着说,能怎么祈求?我求河水,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河水就让我过去了!”
河水听见了母亲的祈求吗?是母亲对河水的尊重让她走过了冰河?这些苏童都不能肯定,只是说这个故事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也许河流偏偏与自以为是的人较量,对尊重它的人报以宽容。“请想一想,对于同一条河流,我母亲作了多么神奇多么瑰丽的描述!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水最大的秘密。”
河流题材的散文,与个人生活有关,也与大众生活有关。要获得打动人心的力度,就要把握和描述大众的感受。
这个感受必须真实。
“请容许我用河流这么庄重的词汇来命名南方多见的一条瘦小的河,”苏童写道,它梦想着与长江、黄河的相见,路途遥远,抱恨终生,因此它看上去不仅瘦小而且忧郁,“河岸上堆积了人们快速生产发展的房屋、工厂、码头、垃圾站,这一切使河流有一种牢骚满腹自暴自弃的表情……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
写大众的感受,一是至少要真实,二是立足在正常智商的平均线之上。
苏童写到洪水来时的情形:“河边的居民们在夏季带着仓皇之色谈论着水患,说洪水在一夜大雨之后夺门而入,哪些人家的家具已经浮在水中了,哪些街道上的汽车像船一样,在水中抛锚了。他们埋怨洪水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意识到与水共眠或许该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还有这段:“河流在洪水季节中获得了尊严,它每隔几年用漫溢流淌的姿势告诉人们,河流是不可轻侮的。……它告诉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缚的,你不可拦截不可筑坝,你必须让我奔腾而下。”
读着读着,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有的作家只会写个人经历,有的作家只会写大众经历,像人只用左腿或只用右腿走路。好作家是用两条腿走路的,他们能从自己的经历走出来,进入人们共有的生活经历。
而且,个人经历与大众经历息息相关,有斩不断的联系。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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