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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1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名家新作

烟炙砖 燕子归(散文)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徐剑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1月18日   01 版)

    天色将暮。落日悬在晋江城郭上,向南海摇摇欲坠。像一头南国舞狮,欲吞红丹。考斯特追着余晖,从世纪大道碾过来,有点追不上,车流、行人、大衢两边木棉树,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投影,投向一个地方,晚归的香巢。

    归去来兮,天空里该有燕子叽叽,岩燕栖窠,家燕归巢,燕阵声声哩。可是燕影、燕声不在,毕竟冬深,燕子已经飞远了,期冀明春燕归来。大街静得很,只有车轮轧过的声浪,潮声涌动,一浪追一浪。世纪大道足够长,横通东西三十余公里,直抵海滨。行到中段时,突然右拐,朝旧城驶去。在一个大十字路口掉头,转至林荫道旁,戛然停下。跨出车门,半坡上坐落一个古村落,石头墙上,题有行书——五店市。抵达晋江第一晚的活动,神游古街,在老房子里用晚餐。

    台阶颇宽敞,且平,宛如一部摊开的书,晚风吹过来,一页一页地往上翻,将我们卷进晋江的从前,半坡上的古村落。张陵是厦门人,对晋江熟稔,五店市为他的一位朋友所建,工期五载,他几乎年年来,一石一柱取自何处,一砖一瓦烧于何窑,一门一窗拆迁何村,清清楚楚。

    拾级而上,网红打卡的人熙来攘往,皆是青春面孔,像海天春潮一样涌来,有戴口罩的,也有不戴。彼时,夕阳正浓,云树与大海一色,海岸线渐红。登高台远眺,众生踏暮而归,乃沧海一粟。落日时分,五店市两排街市被晚霞镀成一片桃红,红潮拍岸,火焰如烈马奔腾,让人感觉是一颗心在律动,一管血脉偾张,大地颤动,沧海如鼓。迎面撞来的老街庄氏祠堂、状元牌坊,一街门两状元,一街十九名进士,六十年两解元,足让高考家长打鸡血,我却索然无味。奔来眼底的夕阳下的墙壁,那一水的脂胭红,太炫目了。唯有北京故宫,皇家朱色,堪与一媲啊。

    雕栏玉砌早成灰,只是胭脂色不改。我站在老街中心,回望街头、街尾,闾阎夕照明,高楼岚烟起,古村落漫漶在余晖里,沧海如血,水漫老四合院,落霞与海燕共舞,海风与长天一城。那一街红,让我想起中国建筑的三色谱系,一曰皇家色,乃朱色,一曰民间色,是江南黑白灰,一曰贵族色,晋江胭脂红。晋江之众,是当年衣冠南渡之后,老家在中原,在洛水,伊水两岸人家,杨柳依依,有个伊人,在水一方。彼时,洛城花开,龙门初造,伊河边,尽是魏晋豪族,寻常家燕飞入王谢门庭。嵇康、阮籍、刘伶喝个滥醉,叩响山涛家朱门的门环,嚷道,山巨源,拿酒来,再喝一壶。一炬兵燹遽然而起,映红帝都,宫乱、战乱、晋乱,五胡乱华,杀戮,喋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春秋战国以降的豪族为避战祸,跃身跨上白马,是白马寺前那匹白骏马吧,驮经而来,亦驮平安禳福远行,别过洛阳伽蓝寺,拖家带口,向吴越之地,向闽南山水迤逦而来,直至天之涯,海之角。从此他乡作故乡,北方华族的文化血脉,万里相随,都成了苍烟落照中红墙红瓦。

    那个黄昏,我被红潮淹没,街市一片静寂。倏地,吹过一阵北国古风,吹来一片中原色,余烬映红,不同寻常的中国红,火烧火燎的红,朝花夕拾的红。石门,石柱,石窗旁边,镶嵌红红火火的火燎砖,余晖溶金,那是当年南渡贵族大宅院的最后残阳,中原文化最后一抹脐血,偾张在墙上,砖上,瓦片上,红红火火,其实就是一个吉祥图案。晋江侨乡,十家九侨。父子兄弟下南洋,入热带雨林,寄侨批,也许今生再也回不到故里,但依旧有一枚中国红,中原红,盖红砖房,砖特别大,像砌在长城上的,宫墙上的,让落籍海外子孙明白,家在晋江,在太阳升起的东方,生命中须持有一簇篝火,燃烧开来,像地火奔突,似烈焰流淌,更像落日一般壮丽。

    夜幕落了下来。三蛊两杯淡酒,晚来风急,谈资未减,人入微醺境。夜宴毕,从老屋出来,沿老街往下走,拐过一家进士府邸,石头墙脚,花岗岩石门方柱,大红方砖砌墙,那宽大薄砖,少时在云南老家见过,是贴在寺庙墙壁有,只有一个颜色,江南的灰青色,烟雨色,可这里尽是红砖,异曲同工矣。我问解说员,此砖叫什么名字。

    烟炙砖。

    哪个燕?大雪落幽燕的燕。

    不!姑娘虽为新晋江人,却字正腔圆,是人间烟火的烟。

    制呢?是制造的制?我又追问一句。

    也不是,老师,是脍炙人口的炙。

    啊,烟炙,这是什么意思。

    寓意燕子。烟炙,燕子。在晋江人记忆里,燕子追逐衣冠南渡的先祖而来,可当年是栖息洛阳伽蓝寺的梁上,筑巢王谢之家庭前,伴主人南行,马踏飞燕,一朝别过洛阳花、一日看尽长安花,故乡已远,只有家燕南北穿梭,燕字锦书云中传。燕儿叽,游子吟。家燕叽叽喳喳,飞来却生海上花,陌巷,陌上,王谢之家黯然失色,旧时模样,只留在烟炙砖里,雨燕尾上,晋江百姓一点也不忘北方当年之勇,之贵。

    家燕就是玄鸟。在晋江百姓心中,是北方中国飞来的,是中原老家的神鸟,庇佑世世代代福禄喜寿。因此,燕尾成了屋脊上的神,为一个个人字所拱,拱顶于飞檐斗角,翘楚向天,燕尾一冲向夜空,尾巴是白色的,就是燕子的屁股,翘得非常夸张。

    在哪里!夜风中沿阶而下,街灯照明,望夜空,风中烟炙砖所建屋脊上,两方水的红瓦,屋脊之竟然一对燕子之尾,下边是一个人字,家燕之翼,连着人间,连着寻常人家。

    那一瞬间,我蓦地想到春天回昆明,春城正飞花。正是农历插秧时节,可田园已荒芜兮,桑田成空港。晚归,夜色温柔,发现家门前横过的电线上,栖着一对燕子。以前,祖宅是土木结构,两层瓦房,门头上有燕窝。后妻子拆旧房,建成五层楼,水泥框架,门前横梁光面粉白,燕巢已失。刚到四月天,燕子循旧迹飞来,就像远方的游子一样,仍有一种老家记忆。只可惜家巢俱毁,两只家燕相依相偎,蹲在电线之上,度一个个漫长春夜、夏夜。

    燕南飞,燕鸣叽叽心欲碎,世代窠巢俱倾,可是它们依旧执着南渡北归,仿佛只有回到南国,才能找到真正的家乡与亲人,可家在哪里呢?!

    次日,去了梧林古村落。这是一个以蔡姓为主的村庄,仍保持晋江的文化根脉,十家九侨,百余年前,男丁搭船下南洋,择东南亚上岸,在菲律宾当苦力,心中默念一句闽南语,爱拼才会赢,击节而歌,人人能哼,挣血汗钱,寄侨批回晋江养家糊口。

    渐渐地,站稳了脚,日子好过时,便将一笔笔的钱带回来,造屋,向乡亲们佐证在海外混得不错,发洋财了。菲律宾华侨蔡咸斜欲造朝东楼,请英国建筑师设计别墅,从海外运来钢筋水泥,邀上海工程师监造,三层洋楼,东西相望,坐南朝北,近千平方,历时五载。封顶时,遇上抗日战争爆发。国难当头,蔡家停下装修,将建房巨款捐给国家,买军火、车辆,纾解国忧。时至今日,朝东楼依旧一个水泥空壳,却铁骨铮铮,傲然于天地间。

    那天上午,我走到侨批馆二楼阳台,鸟瞰梧林村。村舍、绿地、荷塘,阳光下,烟岗浮浮冉冉。时令虽已入冬,仍像春天温婉。远处海水漫漶天际,穹顶呈哈达蓝。广场旁边,一排修葺一新晋江老屋,远远看去,烟炙砖犹如一树树珊瑚绽放,每块砖恰似一颗颗赤子之心,在燃烧,在跃动。而领航游子归心的,却是一片啾啾啼鸣的燕子,那燕阵未曾翮然于空,而是鹄立一排屋脊之上。烟炙砖垒至屋顶,山墙上,一个大写的人字,恰如黄庭坚剑笔所书,不吝宣纸,狂张天地。醮着白灰,擎起两翻水的屋顶,红墙顶部有巨人,一撇一捺,一叠两叠三叠四叠,四个人字顶朝天,顶起一对燕翎向宇外,白色的尾翼,燕腹尽现。三叉戟一般,一翼冲天,凤翥天际,漂洋过海,传来阵阵燕语。彼时,海风四起,家燕尾翼下的红房老宅,两翻水的瓦顶,不啻是一艘艘红帆船、白帆船,行于沧海之间。

    燕子几曾归去,只在翠岩深处。燕翼尾,游子吟。那一刻,楼高四面海风,一悟妙觉来。晋江人视家燕为神鸟、玄鸟,不仅仅因为此处多雨燕、家燕、海燕、岩燕,呢喃燕语,万世相依。还因为烟炙砖本身就是一颗燃烧的心,不攘择土壤,不避风雨,经火燎烟熏,焚烧,终炼成一颗丹心,亘古不衰的胭脂红。纵使浪迹天涯,打拼,发迹,荣也好,衰也罢,潦倒域外,身死他乡,却心寄锦书来,驮于燕子之翼,归去,归乡,凭借燕子灵魂的雷达,便可追寻到乡音、乡韵、乡井和炊烟。归来吧!尽管“燕子归来衔绣幕,旧巢无觅处。”旧巢毁了,还可再造一个新家。

    那天在利朗园区,高楼幕墙下,一条创业街区惊为仙境。绿树花草园林点缀,一派魏晋风骨,又多了些后现代变脸。每幢小楼独成格局,走近远看皆成景观,疑是东方硅谷。入住不乏黑科技、独角兽企业。街区对外开放,咖啡店,水榭亭台,比比皆是。两边高楼为员工宿舍,可瞰城市林苑,最出彩是一道清溪穿城而过,是利朗王家三兄弟儿时梦想。此城本是陈村旧址,儿时在此读书,可田畴、阡陌,油菜花,稻香村,戏水的小溪不再,连同飞来飞去田间子燕,被城市吞噬。那就在城中建一条小溪吧,唤醒儿时记忆。王家三兄弟不谋而合。落成时,流水潺潺,一年四季皆春,姹紫嫣红,只待燕归来。“西风未老燕迟归。巢冷半干泥”。

    那些失巢的家燕,还会找回家山田园与儿时味道,返回原乡,让翅膀沾玻璃般澄清的水面,勾起新的晋江与中原的乡韵。

    彼时,想夏日黄昏,我从江南返大板桥故里,拉着旅行箱,转过老街巷口,忽闻燕声叽叽,仰首一看,中国电信的信号盒上,居然新筑燕巢,数只黄口小儿,一阵子燕叽叽,等待窝边母燕衔食相哺呢。

    近家情不怯。门上方电线上的那对家燕,开始疏离了,一天天的生分,相栖渐行渐远,最后仅剩下一只,夜宿门庭,劳燕分飞,它们去了何处?!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从外乡归来,从海外归心。晋江侨眷并非择高枝而栖,依然寻祖辈屐痕,不是生死他国,就是返乡创业。仅凭烟炙砖一样燃烧跳荡的初心。安踏丁氏父子亦如斯。改革开放元年,父亲丁和木还乡出资与乡亲建起第一家制鞋作坊。几年后,儿子丁世忠托运600双鞋子进京,将货铺进了王府井西单商场。四十多年功名尘与土,一夜醒来,竟然做成世界体育用品巨人。

    海燕翻新幕,晋江春来日迟迟。那天回到宾馆,未见家燕之影,但我心中也涌起一篇燕子吟,烟炙砖赋。想儿时读过的吟燕子诗,最喜白易居那首七律,平如白话,却始终浮冉人间烟火:“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新的一场产业变局,不少工厂搬离中国,可是晋江企业家却心无旁骛做实业,守着本分,创造了晋江经验与奇迹。尽管成郭不见田园燕啼,可是世代不泯烟炙砖,依旧透着红尘烟火。

    烟炙砖,燕子归。又将是一片晋江新绿,涨春潮。

    徐剑,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桥人。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导弹系列”“西藏系列”的文学作品700万字。

    责任编辑:只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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