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总浮现出一个老人的身影——弯着腰,驮着一个大背篓,步履维艰,踽踽独行。这个身影挥之不去,总在原处徘徊,霸占着我的心。
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才发生的一样——曾祖母走了,我没能回去见上一面。两个月后,我随父母一起回到阔别四年的祖父家。天气晴朗,暖风和煦,片片山坡叠青泻翠。忽听得耳后一声鸣叫,转身回望,一只白鹤悠然飞去,余响还在空中盘旋,我顾而乐之。虽是回去祭祖的,但一路上的生机勃勃实在让人难掩喜悦。
祭祖的地方在一个小山坳上。松柏只种了一行,不过都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树梢直逼云霄。山坳间被踩出了一条小路,旁边稀稀拉拉种着几户人家的玉米。头一天晚上下了雨,红色的泥土还有些松软,必得一步一步轻缓地走。仍旧是传统的纸钱、香烛、鞭炮,仍旧是记忆中有些熟悉的地方,没有墓碑,只有几根燃过的被雨浸湿的蜡烛歪歪斜斜地倒在那里。祖父指向上面一个香椿,示意我们往上面走。祖父说那棵香椿是前年自己长出来的,就在曾祖父的坟头上,大伙儿都说,这下你们家后人有福了。
山坳下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循着原路返回,人却不见了。顺着一个小坡往上走就到了祖父家。四年前走这里过,总觉得这个坡太高太陡,现在全然不觉了。映入眼帘的还是这个低矮的土房子,门还是那扇破破的木门,推开,“嘎吱”一声。没想到,到了里屋,竟一下子凉快起来,疲惫、炎热一扫而空。我站在里屋的门槛前,又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这么多人啊!”“快去烧火煮饭,娃娃们都回来了。”“我在煮。”听到是祖母的声音,我连忙跑过去叫她,她坐在黑黢黢的灶台的角落,只盯着我笑,我也笑。
我看着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又低下头认真做自己的事了。灶台边的土墙上挂着一个小簸箕,看起来不常用,已经铺起了灰,上面还结着蜘蛛网,一直从墙的这头牵到那头,土墙的缝隙间透过一两点光,蛛丝就在这光里发着亮。灶房里很静,只有柴火在噼啪作响。她仍旧低着头,火光映在她的干瘪的嘴上,嘴里一凹一凹地在絮絮地说什么。一会儿她又笑了,抬起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其他的谁。
桌上的饭菜看起来实在没有胃口,我只勉强吃了点地里种的苦瓜。饭桌上却不见祖母,父亲叫她过来吃饭,她却固执地站在门槛旁,靠着门沿,端着满满一大碗饭菜,嘴里一凹一凹地动着。吃饭的时候,她没有说过一句话。终于,再也吃不下苦瓜了,我丢下碗筷,去里屋到处乱转。一个屋子里放了一架古老的木床,一束清明的光从屋瓦上漏下,灰尘在这光束里上下飞舞,就连这灰尘此刻也是如此欢欣吗?再往里走,看到了许多瓦罐子,有倒扣的也有直立的,偷偷揭开一个盖子,一股豆瓣香扑鼻而来,直沁心脾。回到堂屋,坐在高凳上,扇起祖父前几天编的“大竹扇”,竹子就是屋后栽的。恍然抬起眼,祖母就站在那扇木门旁,靠着大水缸,两只手放在身前,脸上挂着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她常常微笑,是想起了什么样的过往或今朝?暖风拂着她霜白的乱发,阳光洒向她干皱的面纹。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时时闪着雀跃的光芒。
该启程了,我带走了那把大竹扇。祖父忙叫祖母用背篓装几个大南瓜给我们带去。我收拾好东西,忙赶了出去,祖母已经走远了。我心里怅然若失,拿着大竹扇向前走去。穿过屋后的竹林,走过一段小坡,在一个转角处,我又看到了她。她把背上的大背篓放在田埂上顿了顿,又费力地重新背上。我跑过去,想帮她,她冲我微笑,这次嘴边还有松松的酒窝。忽然,祖父在屋后面呵斥,“还不走快点!”然后,她又低下头,向前走去。我不敢走在她前面,又不敢走在她后面,我想上去帮忙,却又无法再挪快脚步。我的心已变得十分沉重,并且纠结。我低下头,踩着祖母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越踩越深。
汽车驶去,我看到祖母仍站在那里,双手放在身前,微笑着。忽的闪过一棵香椿,明明灭灭,哪里来的香椿呢?定睛一看,只剩下祖母的背影,她弯着腰,驮着一个大背篓,步履维艰,踽踽独行。
责任编辑:谢宛霏
湖北大学学生 陈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