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没有课,我便偷一个大大的懒,起得稍晚些。
起床之后随手取过丰子恺先生的《阿咪》来看,不想被先生笔下的猫儿迷了,以至于错过了早餐的时间。无奈,只得用几片面包果腹。
我取过一盒牛奶,扯开牛奶盒的一角,将牛奶倒进杯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别有一番趣味。平日里我很少这样喝牛奶,大都是将吸管插到盒子里,长呼一口气,三口两口牛奶就见底了。今天也算是“别出心裁”。
我单手翻着《白象》这一小文,右手端着牛奶。杯口很大,又盛不满,喝牛奶的时候可以将整个鼻子都放进去,鼻尖上还不小心沾了一滴奶渍。可还未等牛奶入口,一股淡淡的奶香已经被我的神经所感知,有些微弱,却很实在。这本该是再平常不过的味道,对我来说却有些难得。平日里习惯于用吸管,因为牛奶纸盒的遮盖,甚至忽略了这种味道的存在。我猛一吸气,想弥补一下平日的缺憾,鼻子却一酸,似乎想起来什么一样。
这味道我一辈子也难忘。
小时候我吃饭跟不上,身体瘦弱,又三天两头地感冒发烧,母亲甚是焦急。后来母亲听邻人说让小孩子喝牛奶可以长身体,还能提高免疫力,便跑去村里十字街上的代销点去买牛奶。
那时候订牛奶刚刚在村里兴起,也只有这一家小店有牛奶卖。母亲看到宣传册上花花绿绿的牛奶图片,简直是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无奈之下,母亲只得凭着自己的想法,去挑选那些带着“高钙”“补锌”和“免疫力”等字眼的品类。代销点的人推荐了一种牛奶,据说是“补钙最好的”,还“订出去的最多”,只是价格稍贵些。母亲本来也分辨不出,听到这样的推荐,不免心动。我们交了一个月订奶的钱,从第三天起,牛奶就在每天早上按时送到家里。
冬天天气很冷,清晨收到牛奶之后,母亲就用碗口大的小锅给我热牛奶,每天早上我醒来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咕嘟咕嘟”的声音。热的时间若是稍长些,小锅里就会有一层奶皮,用筷子将它挑开,一股淡淡的奶香就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这时母亲用碗把热牛奶盛了,放在大方桌上凉了些,就监督我将它一口气喝下,好像是苦口的良药一般。
在那之前,我是极少有机会喝牛奶的,也就谈不上喜欢。连着喝了几个清晨之后,新鲜劲儿一过,我就开始排斥这种喝起来不甜,闻着有些怪味道的东西(现在想来可能是小时候对牛奶不适应)。而且母亲每天像监督我吃药一样看着我把牛奶喝下,更让我对它产生了排斥的心理。这种反感逐渐升级,甚至连每天早上的“咕嘟咕嘟”声和溢出的热牛奶的味道都觉得难以接受。
说得严重些,每天早上我一闻到牛奶的味道就开始撅嘴,仿佛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在我眼前降临。我开始向母亲“抗议”:我不要喝牛奶!母亲却总是用两个理由回绝我,一个是喝了牛奶我就不会生病,另一个是牛奶已经交过钱了,退不了。我小声呢喃:“那取回来给你喝不就好啦。”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身体好的话咱们花这钱干吗?”
我的“抗议”没有效果,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每天清晨热牛奶,并盯着我喝下,这是她理所当然行使作为母亲的权利的时候。口头抗议的失败,让我开始另寻他法。于是我就开始变着法儿地逃避喝牛奶,或者说肚子痛,又撒谎说晚上吃得太撑,早上喝不下。这些托词一次次被母亲戳穿,我也只能撅着嘴把牛奶喝下去。但我知道这场“牛奶之争”远没有结束,要让我喜欢喝牛奶,怕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有一日早上,母亲照例要看着我把热好的牛奶喝下,恰好邻人来找她,她就出门搭话,还叮嘱我趁热把牛奶喝了。那天也不知道哪里生发出来的“邪恶”念头,我居然趁着母亲出门的空当将牛奶偷偷地倒进了院子里的花盆中。为了不让母亲怀疑,我还自以为聪明地喝了一小口,等母亲回来的时候抿一抿嘴,示意她已经喝下了。可是花盆里白色的奶渍最终还是出卖了我,在母亲问我的时候,我的耳根一阵子红。
母亲并没有对我发火,她只对我讲了一件事。就在之前一天早上,代销点的人送奶的时候询问母亲上个月订奶的钱有没有付,母亲很不解那人为什么会这么问,因为她每个月初都会将一个月的奶钱付完,从不拖欠,更不会过了一个月还未付清,她觉得是送奶的人忘了记账而已。可是那人一口咬定母亲没有付钱,碍于乡邻之间的面子如今才来追讨,希望母亲尽快把钱补上。母亲从来没有向他讨要过什么收据,而对方又不承认收过钱,两人一时僵持不下。为了不至于闹僵,那送奶的人说回去再仔细查对账目,便去往下一家送奶。“如果他一口咬定我们没付钱的话,那我也只能再多给他一个月的奶钱了。这牛奶不便宜,别瞎(浪费)了,实在不想喝的话咱下个月不订了。”母亲最后说道。
再一日我起得早,那人来送奶的时候,我和母亲一起去拿。送奶的人还是咬定母亲忘了付钱,母亲无奈,也不想再做多余的争辩,回屋取来钱,交予那人。这钱其实母亲早已准备好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愿与人有过多的矛盾,更不想落人话柄。那人离开后,母亲有些委屈,甚至眼里还含了泪。母亲难过,因为她本是有理的一方,却仍然输掉了这场无谓的争辩,就像一支军队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的情况下吃了败仗,哪能不让人叹惋?母亲心疼,这四十几元的奶钱得卖多少斤粮食才换得回来!那时家中条件十分有限,一家人除了在地里刨食,只靠父亲给人看园子赚些辛苦钱。她更委屈,她操持着家中长短,从牙缝中挤出钱来给我订奶,就希望我能长得结实一些,少生几场病,可我却把她的这番苦心倒进了花盆。她过得难哟!
一个月后,每天清晨把我叫醒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消失了,也许是母亲不再相信那个代销点,又或者她觉得不应该每天早上逼着我喝牛奶,总之,那挑开奶糊而溢出的奶香再也寻不到了。
多年以后,我的身体慢慢结实,也不再是个“病秧子”,而母亲却眼见地一天天地老去了。渐渐地,我不再排斥喝牛奶,甚至把它变成了一种习惯,可我却很少再喝到热的牛奶了,甚至连闻一闻奶香也成了奢望。
我看到电视广告上说某种牛奶可以预防骨质老化,就买了回家去,让母亲多喝一些,母亲却说她喝不惯牛奶的味道。我故作生气地问她:“那你为什么小时候每天逼着我喝牛奶?”母亲一下子怔住,又一瞬间,我和她都笑了。
我在想,母亲会不会偷偷地把牛奶倒掉呢?她也可能会藏起来,然后骗我说喝过了。
责任编辑:龚蓉梅
中国科学院大学物理科学学院博士生 翟肇锴(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