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这地界儿也成市中心了。玉姥姥和春姥爷听惯了对面大广场的喧嚣声,也习惯了这个城市的声音。
窗子压得很低。当年为了创建文明城市种下的满园海棠,又到了拉抻枝丫的时节。春姥爷看见,有一节将展未展的枝儿正铆足了劲儿往玉姥姥的厨房里钻。红豆和搪瓷碗碰撞出轻盈的声响,玉姥姥一面淘净红豆上的尘,一面又在翻春姥爷把碗磕出一个豁口的陈年旧账。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真好看。春姥爷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看见暖阳洒着花影往玉姥姥银灰色的头上探去,他想起来第一次看见小玉时,她脸上斑驳的花影了。对了,她还唱歌呢,“月儿静,风儿明,树叶儿遮窗棂”。那歌声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真好听。
怕自己破坏掉这块玉,阿春自行躲到村头的大柳树后面去了。这块玉一定是翡翠,他看见一件翠绿立领衬衫下搭配着洗出了棉花白的蓝色长裙。阿春想要幻想什么,绞尽脑汁却只得到“她很勤俭”的结论。愣头小子阿春只一心惦记着要给老娘相一个贤良淑德的媳妇回去,他满意了。
歌儿唱完了,阿春才缓缓走过去。暖黄色的太阳打在二十岁的青年身上,他流汗了,黝黑的皮肤上汗珠被晒得野气起来。把借来的皮带往腰上一搭,阿春板着脸走上前去,他想说:“你好小玉,我是你阿春哥,老娘安排咱俩相亲的。”嗫嚅了有五分钟吧,一个字儿也没蹦出口。
抓耳挠腮手足无措。
真黑。小玉双眸一沉,此刻眼底尽是小伙子的肤色。这个黑黢黢的小个子不会是杨阿姨给介绍的那个对象吧,出门前怎么也不知道收拾一下?她想起自己举着碗大的小妆镜,为打量自己全身装扮做的努力,脸色也沉了。这个阿春,不体面。
小玉正是水灵灵的十八,她想到村里人总喊自个儿一枝花,她更不急相看。要不是人家都说这位阿春哥家里不错,小伙子以后也是要参军、当军官的……算了。
阿春眼瞅着原本那颗嫩白的、拨壳儿的脸蛋儿像是要裂开,借口跑了。小玉解开自行车上的锁,她不骑上去,推着下坡。她有点放空了。
去哪儿好呢?不知道,随便乱走吧。
去哪儿好呢?不知道,还是听安排去参军吧。
过年了。
小玉换了件红棉袄,端着一盆刚团好的香椿豆腐丸拿去杨阿姨家串门儿去。冰天雪地让小玉的指头僵直坏了,她觉得自己走不到灶台就要端不稳了。要是有人能帮她接一下就好了,谁都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
“我来吧。”古铜色的皮肤包裹着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那个绿军装接过了她的盆。轻车熟路的,盆就到了杨阿姨灶台上。小玉有点想谢谢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别客气。”绿军装一口低沉的男声带出了八颗大白牙。小玉想笑,这个人真可爱。抬头看看那张棱角分明、双眼晶亮的少年面,她说不上来地高兴。她从这份隐秘的欢欣里,得到一份又惊又喜的兴奋。村里这样高、这样壮、这样匀称、这样俊俏的男孩子真是少。
她看着他,想起了那个相过的又黑又闷的人儿。
他看着她,想到了那个相中的漂亮勤俭的人儿。
“春娃回来啦?你老娘刚来,进去招呼下。”杨阿姨老脸撑得像寿桃,撂下话就拉着小玉闲话东西去了。小玉痴愣地,春娃这个词像是在她鼻孔里头挠痒,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搞得脑壳子也嗡嗡作响。
嗡嗡,嗡嗡。
阿春见老娘身边围着隔壁三两个女孩儿,那门槛儿是怎么也跨不过了。偏老娘嗓门儿大,趁年节又拉他相姑娘。推又推诿不得,本想硬着头皮走上前用部队纪律搪塞姑娘们,脸却霎时红成了小猴儿屁股,搞得脑壳子也嗡嗡作响。
嗡嗡,嗡嗡。
共鸣了。
过了年就是冰雪消融的好春天。怀念是不如相见的。
队里发了足球赛门票。嫂子们正在家属宿舍口沫横飞,空气中全是三年抱俩的好偏方。小玉头点得很规律,她快睡着了。阿春躲在门后偷笑。
小玉第一次看足球赛,头又点起来了——她快睡着了。阿春贴上她的腰,要探讨三年抱俩的偏方。小玉不点头了,怔怔地看着阿春,然后啐他。
“你脑瓜子又嗡嗡了?”小玉真讨厌身边这个男人。他黑,又闷,一心要给老娘相媳妇持家。他从来不懂自己,她想。
阿春还不懂。
阿春然后懂了。
他再不跟小玉讲昏话,他喜欢跟她共鸣的时候。他们经常共鸣,为足球赛以外的事情,为家属宿舍以外的事情,为老娘以外的事情,为柴米油盐。他们终于共鸣出了娃娃。
村里面鞭炮齐鸣。
昨儿下午老娘沸了一锅苏木水,数着门户买来的蛋扔进去再拿出来,就成了红娃娃蛋。阿春没在。上两月他被喊去练方阵,老娘四处张扬阿春是去了阅兵。小玉真想见见他啊。算了。
小玉读过小学,认得风花雪月的样子,却写不全雾雷云雨的笔画。女儿全像了她,白白净净,圆脸小嘴巴。小玉就给娃娃叫了个雪云。小玉不会写雪。算了。
阿春发现自家户口上多了一片儿云。
云长了两年,没见过几次爸爸。但是妈妈爸爸总是在共鸣,妈妈爸爸又带给云一个妹妹。小玉真是苦恼,杨阿姨管这个更小的娃娃叫妹妹,所以她也管她叫妹妹。
阿春发现自家户口上多了个妹妹。
云快三岁,妹妹不满周岁。小玉怀里一个背上一个,试着往深夜那班火车上塞,塞不进去。娃娃绵绵软软的,挤不得撞不得的。一节一节的车厢里头都在嚎叫。小玉觉得他们真的好吵。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们也在为刚才的地震心有余悸。村子离震中千余里,小玉只是看到刚换的灯泡自己炸开了,隔壁的小学老师却嚷出地震。
小玉很想找阿春,他会解决一切的,她想。
孩子太小,阿春太远,她只有自己,孩子也只有她。行李很少,她把小兜挂在脖子上。火车真的好挤。有热心人看她艰难,又是千里投夫,终于拉了一把。
她又住进了家属楼。
阿春进来抱住她,然后抱住孩子。
阿春打心底里谢谢小玉。他后怕啊!可是阿春满心眼里相信小玉,就像小玉相信他那样。
这就是家人吧。
小云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女孩儿了,她会叫姥姥和姥爷了。小玉变成玉姥姥,阿春变成春姥爷。玉姥姥见碗上头那个豁口更豁了些,她想起春姥爷给老娘相勤俭媳妇的事儿来。把碗砸掉,算了。
阿春走过来的时候,小玉唱歌呢:“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那歌声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真好听。
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宏大,行道树与逼人的海棠话中,有老鸟与麻雀仔儿的交替鸣叫。阿春听不得那城市的声音了,他不喜欢市中心的大广场了。
当年村里有风,且零落了。如今库藏有酒,便且当歌。一切如昨。
责任编辑:龚蓉梅
海南师范大学学生 赵芸彤(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