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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2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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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俗(小说)

福建师范大学学生 王樑稳(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9月20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那时正是抗战胜利,炎炎夏日的光景还没过去,这般毒辣的日头下,甭管是地上爬的,天上飞的,还是河里游的,通通得寻了凉快处去躲着。但在玉罗山山门外的千百级阶梯上,却有个黑壮汉子领着两个帮手,甩着膀子,盖着草帽,两步并作一步地向上爬。山门上楼台宇轩,正中一块乌木匾额,上书“清德寺”三个大字,看得人心生敬畏。

    黑壮汉子四十来岁,名唤卢福生,定睛一看,通身都是顶好的绸子面料,还挂着个金银铿锵的大腹兜,是个财主模样。再说了,这般天气还能使唤帮衬挑山的,若不是个财主,断然是做不到的。两个帮手都挑了西瓜,出钱的福生也没闲着,右臂膀上也挑着一担西瓜,不同的是,挑着数十斤的瓜,重得怕是要把山梯踏破,可是这左手还捻着一串佛珠,出力也不忘了佛。

    山是玉罗山,县是玉罗县,这山乡是个历来礼佛之地,这清德寺正是此地的镇山之寺,大小佛陀、和尚罗汉,皆有威望,每每下山做法事,便是这山乡的节日一般,乌泱乌泱地站着人。长老们自是不必说,就是那卖瓜果甜食的小贩,都能赚得个腰包鼓鼓。旁县也知道,这玉罗啊,遍地都是善男信女。

    挑着挑着,日头小了,卢福生和两个帮手的身上汗干了又湿,净是白白的盐晶,山门近了。叩门,沉静片刻,“吱呀”开了。

    “善根!真是你?去叫住持方丈!”开门的和尚有些岁数了,身形佝偻,但见了眼前的男子,眼神便焕发了光彩。大殿内,僧人们不分老少文武,长袍短袍,都吃得个汁水横飞,瓜籽来去,仿佛不吃得这般用劲,便是辜负了三人一下午的劳动。身披袈裟的老住持颤颤巍巍地被两名弟子扶将出来,白胡须几乎要垂到地上,福生见了他,粗壮高大的身体软了下去,扑通跪倒在地。

    “方丈,善根回来了。”男人泪眼婆娑。

    “善根,你虽还俗了,佛心还在,便不算走远。”老方丈和蔼地笑着。

    卢福生便是善根,身世说来还有些波折。福生虽然生得高大壮实,但打小就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孩童间打闹从不红脸,哪怕是被矮个头的女娃欺负了,都是吟吟笑着,大人们都说福生有“善根”,将来一定是个活佛,便都“善根”“善根”地叫他,搞得他自个也叫自己“善根”。福生本非玉罗县人氏,是旁县的一个财主的孩子,六岁那年被拍花子给拐到了玉罗,得亏当时还是年轻和尚的清空长老下山做法事撞见了,不然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正是民国初年,天底下乱哄哄的,谁也顾不得一个小娃娃的生死,卢家百般寻找,可就是杳无音讯,谁也料不到他会被和尚中途捡了去。福生到了清德寺,人家问他姓个什么,叫个什么,他只是哭,含含糊糊说了个“善根”。等了一月也不见家人来寻,寺里可怜他,就让他剃度做了小沙弥,叫了“善根”,好歹混口饭吃。善根当了和尚,也是和善待人,从不急眼红脸,受了寺里几个坏师兄的欺负,也不言语,只是吟吟笑着,傻呵呵地做了尊“忘忧佛”。可是老天似乎有意和他开玩笑,善根挑水砍柴、洗菜做饭,白天诵经念佛,晚上看寺护院,还没等到可以下山做法事收香钱,就又成了福生。

    十五年了,自从福生丢了,福生的爸爸卢松元就成了迷信之人,不管哪路佛道,反正低头就拜,每到一地便会去当地的寺庙、道观上香,捐点香油。那天,卢松元过玉罗县去做生意,在清德寺礼佛,希望可以寻见福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佛祖显灵,还真就在大殿撞见了伺候香客的善根。要说也是这善根人见人欺的脾气帮了他,从来不争不抢,二十出头还是个伺候香客的沙弥,若是成了一心练武的武僧或青灯古佛的读经和尚,怕是真的难寻了。

    不管如何,沙弥善根就又做回了少爷福生。

    离寺那天,福生跪了佛像和长老们整整半炷香,把香客都看的是眼泪涟涟,都说见过和尚还俗,却没见过这样的“活佛”。

    又过了几年,日本兵来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要征用清德寺做司令部,老住持清海不肯,便被浇了汽油活活烧死,日本人还将所有和尚都赶了出去。当了家的福生,暗自给玉罗山区的新四军送钱送粮。司令员拉住福生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福生只说了两个字“善根”。这么些年来,福生从未提起自己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受了惠的乡亲们,只知道两个字——“善根”。

    抗战胜利了,玉罗县街上到处都是彩旗飘飘,人们似乎忘了山门内外一片荒芜的清德寺。福生觉着自己活了半辈子,足够了,唯一剩一个愿望未成。父亲去世前留了一个遗愿,当初若不是清德寺,恐怕父子再难相见,如今清德寺让鬼子占了八年,佛像尽毁,卢家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帮他们修葺一番。领了父亲的遗愿,福生卖光了家产,给妻儿留了一笔,便往清德寺去了。他唤上了挑瓜的帮工,进了寺庙见了替上任老住持清海当上了住持的清空长老,得了应允,便下山采货去了。

    过各庄到了玉罗县县城,触目是饥民遍地。这玉罗县本就是山乡地方,穷山恶水,饥馑时常。还未进县城,福生的车马就给一群破衣烂衫的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见他着锦穿罗,都磕头说着“行行好”。福生面露难色,却是个菩萨心肠,掂量掂量腹兜里的大洋黄金,心想积蓄甚多,为他们买几张饼子又有何不可?于是招呼着,买来大饼数斤,分着抢着,人是越围越多,饼子是越来越少,只好又招呼来了馒头,又是分着抢着,太阳下了西山。

    “不能再分了,再分清德寺怎么办?”福生看着腹兜的钱,摇了摇头。这个壮汉子,连日来四处奔走,脸没了一半的血色,眼里都是血丝,臂膀上一块块乌青,但哪怕是面对饿极了的饥民,也依旧和善。夜色临了,福生便想操办寺里的开张,泥瓦匠是要请的,挑山工也是要请的,饭菜馒头是要买的,泥塑佛像也是要做的。

    “不能再分了,不能再分了。”福生双手死死掩着腹兜。

    第二天一早,福生就上了街市,雇了帮手,准备买了材料就去清德寺。路上,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倒在地上,福生见了,赶忙扶起。“先生?醒醒!”福生料定他是饿得四肢无力,便顾不上和尚们的泥塑佛像了。此时,热烘烘的白面馒头才是要务。那先生吃下了两个大馒头,也就缓过来了,自言是县城中学的教书匠。兵荒马乱的年月,学校虽然还开着,但是已经断了粮,先生都饿得当街倒了,那学生们不得是两眼冒金星。福生虽然是个愚笨的汉子,但对学问人是敬佩得不得了。

    “顾不上了,顾不上了!饼子,馒头,米面”……“饼子,馒头,米面”,福生抓着先生就往学堂奔去。除了乡下进城的饥民,学堂里饿得两腿发软的学生,还有十数个喂不起孩子的寡妇,五六个急着要盘缠回家的娃娃兵,七八个急等着钱救儿救母的可怜人,一来二去,福生的腹兜就瘪了。

    玉罗县风传起了“善根”行善的传闻,人人都说是个黑汉子,连解放军都听说了,但福生却哭丧着脸出了城,嘴里念叨着“佛没了”。

    “善根”的名字自此就在玉罗县传开了。

    新中国成立后三年,玉罗县重新恢复了生产,人们这才想起了清德寺。玉罗县向来有灾后礼佛的传统,于是大家捐钱捐粮,帮助寺庙重新开张,但问题是佛像都没了,人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重塑,本想照着德高望重的清空长老修一尊大殿佛,但长老只是一笑,说了句——“佛即善者,而善者自在人间”。

    耗尽了钱财的福生,自觉无颜回去见长老,便回去找妻儿,夜夜以泪洗面。

    他不再是财主,人民政府念他抗战有功,让他在当地的工厂当了工人。福生虽然是少爷出身,但打小吃苦,在工厂拿了好几次“劳动模范”,还是那样的勤快和心善,帮人帮了一身不是。而每次惹了不是,妻子总要拿“善根”的事情来揶揄他。

    渐渐地,福生想起了那些自己帮过的人,觉得这天下的佛像千千万,少了这一座,佛祖也不会那样小肚鸡肠。朝夕相处的工友们,谁也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黑汉子,就是那玉罗县念叨了数年的“善根”。后来,福生听闻了玉罗县集资修寺的消息,终于还是有些按捺不住,想和妻子一同再去看看清空长老。夫妻二人进了大殿,妻子却“呀”地一声叫了出来,她死死抓住丈夫的臂膀。只见那尊大殿佛不像个天庭饱满、慈祥富态的面相,倒是个粗眉糙鼻的汉子。

    “福生,这佛像怎么是……是……你的模样?”妻子惶恐至极,找来了大殿的沙弥问话,沙弥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原委,留下了那句“佛即善者”的解释。妻子似乎明白了一切,满眼怜爱地看着早已经泣不成声的丈夫。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都惊讶地看着福生。妻子把高大的丈夫搂进怀里,拨开了人群。

    “他就是善根!善根活佛显灵了!”此起彼伏的声音淹没了大殿,更有甚者已经跪了下来拜他。福生没有说什么,平时见佛就拜的他,今天不拜了。他低着头,揽住妻子,出了山门。清空长老慢慢踱了出来,只是说了一句:“还俗去吧,福生。”

    那天,福生下了工,在路边见到一个老太太买瓜果的摊子撂在了地上。他便停下了自行车,冲过去帮着撑起了百来斤的小车,又一起捡着瓜果,那些果子摔过了,只捡起了那么一小部分,剩下的也是凹凹凸凸,汁水横流。福生看着那白发老人哭丧着个脸,就掏出钱笑着说:“大娘啊,你这剩下的瓜果,索性都卖给我吧?我就爱吃这烂点的果子!”

    那老人见了福生,两眼发出光来:“你不是那‘善根活佛’吗?哎呀!我遇见活佛了!”老人突然间就要拜,福生只是抓起老人的胳膊,笑呵呵地说:“大娘啊,我是当过和尚,可早就还俗了,我不是什么‘活佛’,我叫卢福生,铁厂307车间的冲压工。”老人双手抓着福生的胳膊,眼前这个筋肉血热的汉子,确实很难让人联想到一尊青面的佛像。

    福生于是告别了老人,又骑上了车,夕阳西坠了,那街坊四邻晚饭的炊烟起了,福生闻着这些炊烟,向着家的方向渐渐远去了。

    责任编辑 曹竞 毕若旭 王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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