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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3月14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诗歌写作课之十六

象征与直白,哪个更适合你

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3月14日   01 版)

    文学有各种表达方法。直白是其中一种。不绕圈子的人有话直说,下雨了就是下雨了,我想你就是我想你。也有人觉得,文学一词中的“文”,本身也有修饰的意思。

    这只是观念不同罢了。

    有一个故事,说是在法国,某大画家想写诗,写得脑袋疼,还是不满意。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写诗不艰难的人,写的不会是诗。于是他找朋友诉苦说:“这首小诗我怎么就写不成,其实我脑子里装满了思想。”他的诗人朋友叫马拉美,回答说:“不过,写诗靠的是词语,而不是思想。”

    马拉美的诗里有很多象征,他的象征学的是波德莱尔。比波德莱尔稍早,雨果喜欢用象征手法。我读雨果小说《九三年》里的断头台,很像诗歌里的意象,有浓郁的象征味道。他写道,断头台那么难看,那么鄙俗,那么平庸,使人觉得它是由人造出来的;可它的样子又那么庞大,使人觉得应该是由神灵搬到这儿来的。我还记住他的一个比喻,从前有一个国王和王后;国王就是国王,王后就是法兰西。他们砍掉了国王的脑袋,把王后嫁给了罗伯斯庇尔;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断头台。

    那时我想过,雨果要是写诗,也会写得挺好。后来在瓦雷里的一篇散文里,我读到了雨果的一首诗,只有四行:

    我在奔跑,不要关上墓园的大门

    我的生命之线太长了,它在颤动,面对利刃

    铁石心肠的收割人,拿着宽大的镰刀

    沉吟着,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麦田

    这几行诗写于1870年代,那时他七十多岁。对手和朋友都死了不少,有几个弟子也死了,他肯定感到自己时日不多,想在诗里描述步步逼近、无法逃避的死亡。瓦雷里写道:“这个简单的思想铺陈开来,他不直接表达,而是用了许多象征主义的手法,这些手法的力量,它们那种深沉的美是无与伦比的……维克多·雨果非常明白,实际上他也告诉我们了,直接表达法在诗里只能偶尔为之。”

    那时候的法国,有国际声望的大诗人不少。我在前面提到的几位,比雨果小二十岁左右的是波德莱尔,比波德莱尔小二十岁左右的是马拉美,比马拉美小三十岁左右的是瓦雷里,这样一代代的传承很有意思。

    瓦雷里迷恋于哲理和内心真实、象征和形式完美,名气最大的诗是1920年代写的《海滨墓园》。他五十岁左右,就有了雨果七十多岁时的感觉:身边亲友们死了很多,自己走到了晚年。据我猜想,这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前所未有的惨烈,法国人伤亡太多,有人回忆说接近二十岁的男性死了约三分之一,二十岁到五十岁的男性死了约七分之一,这其中必定有瓦雷里的亲友,让他心有余悲。

    现在,请看这首诗第一段: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可以想象,诗的开篇曾让法国人怎样激动:他们受几代诗人熏陶,能有滋有味地品读那些象征——平静的屋顶是说蓝色海面,走动的鸽子是荡漾的白帆;坟丛象征着生命的死亡,正午象征着真理的公正;海洋表示那些不断开始的生命活力,神明表示让人敬畏的自然力量,等等。

    像这样六行为一段,《海滨墓园》二十四段,都是较长句子。

    老实说,这首诗我读得累,读完没记住多少。并不是这首诗不好,可是我很难跟上法国人的欣赏习惯。

    一节诗里,象征又多又密集,让阅读的人耗费心智过多,容易造成阅读疲劳和断裂。我的意思是说,瓦雷里这篇长诗要舒缓,有变化,更丰富,适当加入各种表现方法。这时候,如果有一些直接表达,效果很好。

    中国现代诗人中,也有喜欢写墓园的,比如顾城,他写过一首《来临》,只是在结尾,墓园才出现——顾城把它叫作“陵园”,在汉语中,同是埋葬死者之地,它的含义不阴沉,不哀伤,也不沉重。

    这首诗不长,容易读完: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茶,此时已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

    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

    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们细小地走动,没有扬起灰尘

    我已经来临,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从沙滩飘向陡壁

    阳光像木浆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呵,没有万王之王,万灵之灵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灭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

    人间是陵园,覆盖着回忆之声

    写这首《来临》时,他二十多岁,与晚年无关,眼里有明亮生动的色彩。

    他自己的生命就是那杯茶,在沸水中翻滚之后,渐渐静定,渐渐澄清。我最早读到的版本是“夏日像一杯茶,此时已澄清”,现在读到的版本是“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经澄清”,多了两个破坏语感的字,可能是在流传中添上去的。

    还有一句,你读的版本可能是“它们细小地走动着”,而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它们细小地走动”,后面少一个动态助词,语感好了很多。

    我那时正苦恼写不出这样的语感,怀疑自己没有写诗天赋,所以这两句诗记得很深。还有,“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人间是陵园,覆盖着回忆之声”,都是顾城才有的语感,别人没有。

    这首诗中的陵园,可能在海滨,于是有了“曾有一只船,从沙滩飘向陡壁”的描述。为什么飘向陡壁?不必深究。顾城写诗时,对一个词语音调好不好的考虑,超过对词语含义的考虑。

    像瓦雷里那样明确的海滨墓园,是顾城另一首诗中出现的。

    那首《墓床》,他三十多岁写的,全诗只有八行: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将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这两首诗的方式不同:前一首是顾城诗中少见的抒情,完整,充沛,张扬;后一首是他诗中不常见的反抒情,宁静而内敛。

    你可以比较一下瓦雷里《海滨墓园》与顾城《墓床》,比较一下象征与直白。

    同是面向大海,瓦雷里用了房顶、白鸽去描述它,也用海洋象征不断开始的生命,还赞美它神明一样的力量;顾城只用了一句“下面是大海,远看像水池”,有意压低了海的阔大,把它放在稍低的位置。虽然说它像水池,这里也不是比喻,只是视觉形象的直接表达。

    同样是抽象哲理,瓦雷里说的是公正的中午,因为中午的太阳在天空正中,不偏不倚;而顾城只用了“人时将尽,人世很长”几个字,凝练简约,如禅家语。

    这种精确的诗意表达,一方面是汉语的优势所在,一方面是顾城承接了汉语诗歌的传统,融会了汉诗古代及今天的巅峰美感。

    顾城这两首诗值得重视,请你细读。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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