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张纸的重量

    河道中，只有浅浅的一层水，更确切地说，是泥浆，衬得倒影像是连绵不绝的沙画。桥柱长得突兀，似是提起裤腿的白鹭。河中的滩地上，一位阿婆正在洗东西。她的身后是一麻袋装不下的易拉罐。看上去，这里很缺水。

    可谁能想到，给重庆万州带来了深重灾难的那场洪水，前些天就在这里呼啸而过？望着现在连河床高地都包不住的水流，难以相信它哪来的底气与资本淹没了桥梁，甚至把栏杆都冲破一个大洞。看看它的破坏力，树木倒在地上，倒插在河里，河边房子的玻璃门被洪水撞碎，淤泥竟攀上两米多高的墙壁上留下了痕迹。对岸的工厂如被洗劫过一般，低矮的围墙埋首于垃圾堆中，不敢触动那份天昏地暗的回忆。在下游，树直接挂在了两三层楼的阳台上。

    听说我们在调查洪水、寻找彻底解决洪水问题的方法后，无论是买菜回来的大哥，正在给鹅脱毛的店老板，还是坐在家里纳凉的老人，都迅速围了过来，呼朋引伴，争相回忆五十年来几场洪水的点点滴滴。老人还给我们看了他的退伍老兵证，一字一顿地保证他没有半句虚言。

    而他们竟然就在七嘴八舌中，归纳出了一些应对洪水的有效措施，比如剪切河道、下挖河床、拆除下游壅水的桥梁、小电站和整治污水管网等。这让脑子里只有移民和修建堤防的我感到一阵羞愧。不用几十年，很多来打工的只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就已经能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难怪在入职后，领导说让我们多到现场走一走，真实的生活永远是一本翔实、生动、丰富的书，很多高屋建瓴、一针见血的思路与想法，并不是飘在云端，它们更像是土豆，就埋在所见所闻下的浅浅的一层土里。生活，赋予人经验、智慧，多得足够让人无师自通。

    洪灾后的尘世，一片狼藉，河道与河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垃圾，一户户人家都在紧锣密鼓地打扫。工厂后墙没有门窗，就直接在墙上开了口子，一铲铲地向外倾倒泥泞。再脏，再累，这里是自己的生活所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

    但在河边，竟已有人坐在板凳上，安安静静地钓鱼了，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被冲刷得像是年久失修的楼房里，一户人家的阳台上已经摆出来了盆栽，在一片湿漉漉、阴沉沉的水渍间，一簇簇紫红色的小花捧出了极珍贵的明艳。外墙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洗干净后，慵懒地躺在护栏上，重一些的被子则趴在楼下的桥上，只是洪水的痕迹仍然醒目，如难以平复的疤痕。

    街上，老人们背着双肩包在往回走，迎面而来的是背着外卖箱的骑手，正风驰电掣。走了很久，我找不到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无神的双眸，也听不到能压塌岁月的痛苦。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重建家园，让生活回归正规——再晒几天，地面和墙上的水印就会彻底消退。

    这片土地，这个民族，总是用强大的抗逆性，用永远饱含希望的乐观，让人热泪盈眶。

    在这样的乐观面前，我深深地低下头去。因为他们需要的，向往的，最终还是风平浪静的日子，而不是不得不支撑起的顽强的乐观。此刻，我终于懂得了范仲淹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水利是民生之本，只要“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没有绝迹，只要“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景象没有在人间定格，一颗心就必会隐隐作痛——不需要是古仁人之心，仅仅是一颗良心。

    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提着她的小裙子，歪着头，脆生生地问我：“以后还会有洪水吗？”她的身后，一大片楼房空荡荡的，紧急转移走的人们有些还没回来，或许有些，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拿着洪水调查表，默不作声。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几张纸的重量。

长江勘测规划设计研究有限责任公司员工 仇士鹏（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