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苏州农村长大,苏州多河,我家门前就有一条,大人在埠头浣衣、洗菜,小孩可以打水漂、钓龙虾,好不热闹!屋旁种着笔直的水杉,紧挨着邻居家的猪圈和鸡窠。菜园子在后院,挂上葡萄藤,再随意撒些蔬菜野果种子,冬天光秃秃的,等到春天就鲜亮起来了。
春分时节恰好赶上水稻播种,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要下田插秧,他们不放心年幼的我独自待在家里,只能把我也捎着去,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找块干燥些的土地坐着。年幼的我自然是不能下田的,但小孩子又坐不住凳子,只能在田边玩泥巴,掐狗尾巴草做戒指,或者捏朵紫红色的喇叭花舔蜜吃。在田里玩耍,身上难免会弄脏,我倒不怕脏,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摔倒,狠狠摔在泥里,这是专属于我的“小心思”,因为这样就能快点洗澡了!
小时候在老家洗澡是个稀罕事。那时候农村没有浴缸,洗澡只能在锅里洗,因此洗澡也称为“锅浴”。放置铁锅的浴室用几块砖随意砌成,空间极小,锅的直径大约1米,每次只能蹲一个成年男人或者一名妇女带一名孩童,锅子和灶膛中间隔着一堵墙,一个人在外面烧柴火,一个人在里面洗。如果水温烫了,里面的人就大喊:“别烧了,烫了烫了!”外面的人就停止添稻草,如果水凉了,再猛加柴火。每个村里只有几户人家有“铁锅”可供洗澡,每次洗澡,得走几公里路。由于借锅的人太多,村民还得商量着来,今天你洗,明天我洗,大家排好队轮流洗。一般来说,除夕会洗一次,洗完澡清清爽爽过年,下次再去锅浴,就得等到开春时节。因此,锅浴对我而言,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洗澡,而是一种迎接春天的仪式。
借别人家的锅洗澡,自然不好意思空着手去,有时候会带上新晒干的草头、剥好的鸡头米,或者一捆干稻草,一家子人浩浩荡荡一块去。相较于冬风的刺骨凛冽,春天的微风温柔、轻盈,我本就兴奋的心情更加美好起来,任春风拨弄着两只羊角辫,兴冲冲地跑到队伍的最前面。那时的农村,自来水是很珍贵的,即使家中安装了自来水龙头,也舍不得用,更别提用来洗澡了。
我们的洗澡水是父亲从屋旁的小井里汲上来的。父亲拎着满满一桶水,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在乡间小路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烧开一锅水供一大家子人洗,洗澡的先后顺序也有讲究,一般是小孩先洗,老人最后洗,头道水是清澈的,等到最后一个人洗完,清水浑浊成了泥浆。那时我在家中最小,于是享有“优先洗澡权”。父亲在外头把水烧得温热,蒸汽弥漫了小屋子,母亲先用手试了试水温,再把乌龟板垫在锅底,避免皮肤直接和锅底接触。母亲用一个葫芦瓢舀起热水,不停地往我身上浇,一瓢又一瓢溅出珍珠般的水花,浓雾般的水汽也似乎跟着漾开了涟漪。母亲一边帮我洗澡,一边絮絮叨叨地跟烧火的父亲聊起天来:“这秧苗啊,插进泥土的部分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能立稳水田就行。”又或者跟我说起这一天的奇妙见闻:“今天妈妈从河边走过的时候,一条鱼突然从芦苇里探出脑袋,噗的一声吐出一串泡泡,尾巴一甩又没了踪迹……”父亲在墙那边扒拉着柴火,笑呵呵地应着,一不留神就把水烧得过烫,每当这时母亲总免不得笑骂父亲几句,在锅上再垫几块海绵垫。母亲比较耐烫,她觉得正好的水温,对我而言却太烫了,每次洗澡我都哇哇大叫“烫屁股了!烫屁股了”,母亲嘲笑我:“杀猪啦!褪毛啦!”一家子其乐融融,屋里屋外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在自己家中也砌一口锅,这样就不用跑到别人家去洗澡,而是能够在自己家悠闲的泡澡了!
洗完之后,母亲会帮我穿上厚厚的衣服,按照传统说法,这叫“春捂秋冻”,即使大人已经可以穿单衣出门,小孩还需套上厚厚的棉袄,穿得肥嘟嘟的。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身上轻快极了,走三步转一个圈儿: “不冷了不冷了!风吹在脸上一点都不冷!”
母亲笑盈盈地回应:“是啊,春天来了。”
爷爷提议:“要不要包草头馄饨吃,家里还剩了很多草头。”
奶奶附议:“再拌点马兰头进去,香!”
走这一条路,平时觉得漫长无聊,这次时间倒过得格外快,可能是我念着家中的糖水芋头、香椿炒蛋、麦芽塌饼……还有后院的葡萄藤呐!
责任编辑:龚蓉梅
倪天佶(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