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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武帝披头散发，涕泗横流，又仰天长叹，说：‘彻自年少懵懂即好乐畏死，虽有功于社稷，亦有大过于天下，今汉室将危，刘氏衰弱，彻竟无有一用。可叹求仙四十年，以为永有富贵欢乐，却到头妻子自杀，信臣灭家，爱姬暴亡，幼子早丧，天下不安，彻何其愚惑，空落个仙人名号！’武帝悲伤欲绝，‘愚哉！愚哉！汝求仙是为今日亲见子孙遭戮吗？’
“他面对我，执着我的手说：‘子是我命人所造，不想竟能通人性，化人形，今彻已万念俱灰，四顾周天，无有可托腹心者，独子而已！子如不忘往日铸造之恩，其为我守护汉家，正好比我魂归于此。彻当长跪于太上真人宫前，愿求上天怜悯，延续汉祚，虽灰飞烟灭亦不足为恨。’说罢，直入云汉，飞往东边。我长跪于地。”金狄说罢，泪珠横断。
“唉，武帝聪慧多情，贪生恶死，折腾到一无所得，怎不令人唏嘘，他最终无望了吧。”李贺也不禁泪下，“那么后来呢，武帝真的感动了上天？”
“我已不知晓了，但见王莽夺取汉家天下，屠杀刘姓子孙，昏政频出，贪婪无度，十年后盗贼四起，战火饕餮。
“一日，信使万急战报，从我面前跑过，大喊王邑、王寻百万大军覆灭于昆阳。王莽为挽回败局，在南郊举行哭天大典，闹得天昏地暗。后来绿林军攻入长安，夷灭王氏，一把火烧尽汉宫。”金狄大仇得报，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大火烧了三个月，烧沸了太液池，烧裂了城垣。”
李贺擦干眼泪说，“难道仙人就一直守在汉宫么？”
金狄深深呼口气，继续说：“我望那青山红了七回，山东铜马帝的军队开入长安，恭敬地从太庙请出了武皇帝的画像，又头也不回地开回山东，听说那是宣帝皇孙的军队。后来风沙淹没了我的双足，蔓草遮住了我的双手。我数着草青草黄两百次，看到东边来的浩浩荡荡队伍开进长安又开出长安，面前的军队一茬接着一茬，直到砍了那青山，烧了那蔓草。我数着日升日落一万次，被衣黄的宫人从土中挖出。”
“如此算来，已经是曹魏时期了。”
“我听那宫人说当今大魏天子要将我运到洛阳，既然你说曹魏，他家天子应姓曹吧。
“宫人将我绑在车上，一直忙碌到夜晚，建章宫的明月照着我手中的承露盘，老马嘶喘着，队伍缓慢地往东走。长安如此冷清，车出东门，东门已溃塌一半，秋风搅动着我的双目，荒草侵占了遍插白骨的古道。”金狄停顿了一下，突然泪如涌泉。“我是武皇帝令人铸造而出的，在汉宫站立一百年，深埋了两百年，遥望汉月望了三百年，我怎能离开汉宫？怎能有负武帝所托？可我无能为力。”
李贺想要安抚他，却收住了伸出的手。
金狄继续说道：“铜人也会流泪，人落的是水，铜落的是铅。我被留在了霸城，就像在神明台一样，风沙可以淹没数十丈的高台，也能淹没低矮的城郭。魏宫人只觉得重而已，他们怎知道我腹中往事多么沉重？”
李贺心思沉重，一言不发。
金狄缓缓起身，神色坦然：“我本是上天弃在人间的一块顽石罢了，武帝将我铸成人形，我又侥幸修得了神灵，可终究是一场空。”
李贺问：“此处就是古之霸城，算来仙人竟在此五百多年，岂不寂寞！”
金狄微笑着，月光似他那清秀的面容，他的神色更加坦然，答道：“我已不知道寂寞是何滋味了，我在此处，迎来又送去疲惫的行人。”金狄突然问：“五百年？已经五百年了？”
李贺心思沉重。
“五百年，穆天子等不到子孙祭祀岐山，我也不曾见到刘家天子返回长安。”
李贺低头不语。
金狄泪如泉涌：“五百年，长安城毁多少次，行人断绝更几回？见惯了耀武扬威，看遍了狼狈出逃。只恨那烈烈焰火，烧不化金身铜心。”
金狄形体渐渐消散，微笑着，凝重而坦然地微笑着，蝙蝠翻腾着飞舞，金狄向李贺深深地鞠躬：“能将心事尽付于兄长，我亦无所恨矣。”
李贺猛然从沉重的心思中挣脱出，却茫然无措。
但青衣少年似无旁人地歌道：
“建高台之嵯峨兮，瞰汉宫之开广。受天地之精华兮，承玉露予君王。乐无极而悲时兮，求终古而未央。役天下而劳民兮，弃妻子以心伤。历宗庙之隳圮兮，睹皇孙之戮戕。俯皇都之倾覆兮，悯万姓以死亡。没风尘百二载兮，数草木之消长。不意复见西奔兮，更赤色代于黄。别汉月之魏阙兮，落铅泪而断肠。留霸城而莫知兮，惯看夫兴与亡。唯亘古之明月兮，共孤寂与清光。长寿未有何乐兮，不知将归何方。”
歌罢，月光刺透了他的身体，他那青色的衣服融入到无尽的月色当中。李贺正要起身挽留，却抓不得，见不着，唯有耳边歌声久久不能释散。
李贺呆呆地站着，直到一束阳光驱散了月色，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怅然若失，感觉眼角黏黏的，面前断臂山神耸立着，左右判官和小鬼已无头颅，却分明从腹腔中传出阵阵吟唱：“茂陵刘郎秋风客……”
（完）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中国科学院大学学生 孙胜煜（20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