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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8月0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姥姥的远方(散文)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生 贺杉(26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8月08日   01 版)

    我从小就知道姥姥不爱出门。

    准确来说,姥姥甚至不爱出后院。

    姥姥家是20世纪70年代的单位福利房,14平方米的后院堪堪挤下一棵石榴树、一个鸡窝、一个水池、一个厨房。亮光从小小的天井射下来,穿过石榴树叶,穿过空气里散漫的鸡绒毛,穿过氤氲的水汽和油烟,现出一条光亮的通路。

    姥姥总是躲着光,她的眼睛有翳,常常流泪。

    我认识姥姥已经二十多年了,对她的记忆却总是片段式的。在我眼里她好像总是那个角落里的人,安静地擀着面条、择着菜叶,从来没有声音。印象中,与姥姥总相见在饭点儿,伴着一股化在空气里的油烟和饭香,姥姥就撩起前厅的门帘,端着饭菜,悠悠地从后院的厨房进来了。前屋的门槛石有些高,姥姥过它的时候总显得笨拙,把驼背撑得高高的,手也举得高高的,可能是装满饭菜的盘子有些沉,姥姥过门槛时总要在门框上微微撞一下,像是借了门框的力似的,从门框里磕出来。饭菜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姥姥的脸也从雾气里蒸腾出来。姥姥最喜欢做的就是面条,又细又软,只需吸一口就能全都“喝”完。

    或许正因为这些光束和蒸汽,姥姥在我心里总像蒙上了一层霾一样看不真切,灰扑扑的,更具体一点,是灰蓝色的。我曾多次想过,为什么姥姥在我眼里总是这个颜色,或许是因为她常穿的洗不烂的劳动布?也可能是她常待在厨房,在油烟、炊烟里总是看不真切。

    姥姥很少说话,我总觉得是因为姥姥没有力气。小时候住在姥姥家,老师让家长签字,姥姥签字的手颤颤巍巍,笔画写得扭曲又虚浮,像难以捉摸的小蛇。对姥姥来说,给我绑头发也是件难题。每天晨起,姥姥总要绷起一个橡皮筋,在我的头上套弄许久,最终也无法把所有头发都拢到她的手心里,没等我走到学校,头发就都会四散开来,橡皮筋也早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我总是觉得姥姥是没有力气才是这样的,但妈妈却说,你姥姥劲儿大着呢。她做过扫盲学校的老师,嗓门嘹亮,站在第一排讲课,全班最后一排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去火车站卸过煤,干活又快又多,男人也比不上;她去火车道旁种过地,把原本苍白的火车道旁点缀得碧绿清幽。姥姥为了一屋子儿女的吃食鞋袜,不停地劳作,她也慢慢地褪了色、失了声。

    我记忆中的姥姥总是这样,没有力气没有颜色,唯一让人注目的好像就是姥姥驼背的“罗锅”。妈妈总是和姥姥说:“妈,把背挺起来,你看你都罗锅成什么样子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教书种地卸煤样样都不逊于男人的姥姥再也直不起后背了。

    我从小就知道姥姥不爱出门,甚至都不爱出后院。

    姥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厨房里忙活,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几平方米到底装下了姥姥多少个日夜,她总是左手拿铲,右手拿调料瓶,一阵忙碌后,就烹出一大桌子饭菜。

    姥姥为数不多的出门时间都和菜有关,要么是种菜,要么是出去买菜。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整个天都是雾蓝色,姥姥把我放进竹编的小推车里,跟一桶一桶的水放在一起,推上村里坑坑洼洼的疙瘩路,一步三颠地走向铁道边的农田,把人走得灰头土脸。姥姥把桶搬出竹车,小心翼翼地找好角度放桶,仿佛土地上有我用肉眼看不到的点位。姥姥把那些桶一个个递次打开,水“哗”的一下流向田间地头。绿色的黄瓜开黄色的花,红色的西红柿长白色的花,它们的饱和度都很高,浓烈如油画,灰蒙蒙的姥姥则显得像个局外人,怎么也融入不进那个调色盘里。画框里,姥姥像一幅忘了裱起来的褪色古画,经过风化了的宣纸都已经皱巴巴的,再也经不起任何的着墨上彩,连笔肚子的舔舐都是份威胁。不记得浇多少次水之后,那些瓜果和作物便可以收获了,那时候,姥姥会颤颤巍巍地爬上梯子,将芝麻秆晾晒在家里的房顶上。

    坐在芝麻秆堆里,我问,姥姥你咋不出门玩。

    姥姥说,我出去了谁照顾你们。

    我说,我可以照顾自己。

    姥姥说,你长大了再照顾自己。

    我说,那我长大了带你出去,你想去哪儿。

    姥姥迟疑半晌,仿佛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老半天才说,姥姥想去天安门。

    我疯狂点头,好!等我长大了带姥姥去天安门。

    我慢慢长大,姥姥家从一日三餐变成了寒暑假经停的车站,再变成一年一次的冬日旅馆。姥姥怕打搅我学习,很少联系我。实在很想我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偶尔说,来姥姥家吧,姥姥想你了。我说,姥姥,我还有作业没写完,我考完试就去看你。姥姥总说好。考大学前,我和姥姥说,姥姥,我考去北京,带你去天安门玩儿。

    姥姥说,好。

    可我的大学没在北京。我又说,姥姥,我读研或者工作再带你去天安门。

    我又爽约了。

    大学的第二年,姥姥就无法独立行走,她先是拄着拐棍儿,一个洞一个洞地戳向远方,能戳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家里的厕所和厨房。

    又过了一年,姥姥只能扶着轮椅走,说不清她和轮椅到底是谁搀扶着谁。

    又一个春天到了,舅舅听说了有一个名号颇大的游医,据说治腿是一把老手。姥姥听了忙不迭地要去看,她受够了受制于轮椅的日子,她想放开膀子大步走。

    可惜不遂人愿,姥姥再也没法站起来了。雾蓝色的护理床迷蒙不真切,和姥姥在我心里的颜色一样,安静又诡谲。

    至此,姥姥再也没提过去北京。

    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姥姥躺在护理床上,半年没见,姥姥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她侧躺着,背还是耸得高高的,始终耷拉着眼睛,只微微露出一条缝隙。姥姥爱干净,但受制于身体,上厕所也只能在床上解决。

    我在姥爷给姥姥擦身体的时候插话,姥姥想我了吗?姥姥没有吭声。

    我又问,困了吗姥姥?昨个儿几点睡的?

    姥姥极小声吹出几个字。11点。

    我接话,11点才睡啊。

    姥姥没搭理我,继续说12点、1点、2点……

    我心里仿佛被钝刀磨了一下,试探问,还认识我不?

    姥姥犹疑地叫,兄弟媳妇儿?

    得到这个残忍的答案,我再无法侥幸地骗自己,姥姥已经糊涂了。

    姥姥见我哭,手指僵直而用力地去够我的眼角,说,别哭,我很快就好了。

    安慰完我,姥姥大概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安静地睡着了。姥姥的手很僵硬,手指第二个关节弯不下去了,只有第一个关节还死死抠着床沿,脚趾也蜷着锁住床单。她使劲抠着的,是她能竭力去的最远方。尽管她已经最大限度地努力伸开胳膊腿了,但瘦弱的身躯还是占不满小小的单人床。

    整个屋子很静,只有风扇吱呀吱呀的声音,苍蝇讨人厌的嗡嗡声以及旁边床上微弱的呼吸声。姥姥的整个身体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发出因伤病而痛苦的呻吟,只能隐约看见胸廓有规律地起伏着。整整一个下午,我就这样静静听着姥姥有节奏的呼吸。

    至此,我才得以仔细观察姥姥如今的样子:和去年在家时天壤之别,虽然她过去跟华丽也丝毫沾不上边。

    现在的姥姥就像一块毫不起眼的黄土块,枯叶般的面庞早已经凹陷进去,颧骨明显地突现起来,整张脸上布满了青黑色的淤血斑点,上下眼皮紧紧地贴着,两个眼窝深陷,眉毛早已经没了,眉骨上还贴着创可贴,伤口是姥爷扶姥姥起床时用力过猛磕到了床沿上造成的。胳膊瘦得跟烧火棍似的,肚子上干瘪的皮肤皱得像榆树皮一样。她青筋突起的手像被风掏空的树枝,再也变不出好吃的美食,变不出歪歪扭扭不受驯的名字,也变不出松松垮垮的马尾了。

    我很难将眼前的这个人与那个从小给全家人烹调饭菜,带我下地浇水的灰蓝色身影重合起来。人终将会老去,姥姥也早都意识到,大概很早就已经淡然了吧,至少姥姥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痛苦。

    我听姥爷说,老家有个说法是,老年人会忘记一些烦心事,让自己松快。我想到从小到大欺骗过姥姥的谎言和爽过的约,觉得她把天真而残忍的我忘了或许能少一重难过。有一天晚上,我在刷朋友圈,看见同学带着外婆一起出游,她的外婆举着一条玫红色的丝巾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黄色的油菜花,绿色的杆子,蓝色的天空,玫红的迎风飘的丝巾,鲜艳而炫目。我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拉着姥姥进入一片鲜艳的花田了。姥姥以后的日子都将和着灰蓝色的床单长在一起,她的活动范围甚至超不过那张护理床了。

    我想起异地求学六年来我和姥姥姥爷的每次通话。当问到双方的近况时,他们总会麻利地说出计较过无数次的台词:“家里一切都好”。尽管他们的演技还不足以支撑好这场戏。姥姥腿脚不便,声音也虚浮,每次接听电话的永远是姥爷。我们双方都心知肚明现实是什么,但谁都没拆穿彼此拙劣的演技,互相欺骗和维系着。

    我试图找一些姥姥快乐时候的样子来安慰自己,但怎么也无法拼凑出来,姥姥在我心里总是灰蒙蒙的,从来都与明丽快意这些词不沾边。妈妈和我说,姥姥从前喜欢唱戏,年轻的她曾经很鲜艳很快乐。那时的她长得很美,每天放学后,总要唱着戏往家走,最爱唱的是《白毛女》。姥姥喜欢高声歌颂那些劳动人民。

    那是1954年,姥姥的15岁,她灵动鲜活,每天都能去村里上学,以为自己还会有很多远方。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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