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贵州北部的一个偏远山村,从村子里任一点远远望去,连绵的青山一直延伸到天际,所谓一处有一处的风情,一山有一山的故事。
我的家就位于一个半山坡上,所处的小山堡已几乎被开垦殆尽,早已用作居住和耕作了,一旦带上了人类的气息,就少些自然的韵味。与村子一条马路之隔的对面山头却仍是郁郁葱葱——那是村民的用材林,大家都曾想着以后建新房子用,树都养得壮壮的,不舍得砍。哪知社会发展这样快,后来再建房子也用不着木材了,于是山上植被愈发葱郁了。
一般情况下村里人是不往那山去的,可上头有两株野生杨梅,一到杨梅成熟季节便吸引着村民上山顶去。在山的低处人们尚可自由穿梭,往高处走就困难不堪了,须得手脚并用连爬带滑才行。虽然如此,村子里的人还是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小道。一直到杨梅树生长的地方附近已是悬崖峭壁、奇树横生了,树歪歪扭扭的形态让人不禁赞叹其生命力之顽强,更感慨于自然之奇妙。这峭壁恰有一个豁口,从这豁口一穿,便到了山的另一面,眼前赫然又现出另一座更高的山来,山上是遍坡的梯田,只有一户人家守着。这些田当中有一块是我家的,专植水稻。听妈妈说,这块田水稻收成不错,一年能收七八袋谷子,可种植水稻费时费力,一到栽秧期就得连续几天往这跑——原是有一条马路可以绕过来的,但曲折不堪,弯弯绕绕半天时间就过去了,农家人最是珍重播种期和收获期,自然是不肯荒废时间在行路上的,因此这条寻杨梅的小路便在此时发挥出极大效用,虽则危险些,时间能省一大半——这是再宝贵不过了。
彼时我尚年幼,妈妈不肯带我去,直到后来我大些到了六七岁,已在各类山上摸爬滚打熟悉以后,她才终于答应带我从这条小路去到山的那边陪她插秧。妈妈是不希望我再做农民的,她希望我好好读书走出大山,立一番事业去。于是我从小就被教导不要摸锄头,也不让碰镰刀,她说我的手应当是用来拿笔的,所以常不愿带我一道去山坡上。可我偏偏爱农活,于是总先斩后奏,悄悄跟随妈妈去地里,等她发现却为时已晚了。那时候她就会就默许我守在她身边,怕我衣服弄脏,她往往会指出一块干净的石头,叫我乖乖坐在上面等她。有时候妈妈忙不过来会叫我去帮她丢丢肥料,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大多数时候我就这样望着望着,直到天黑才等得妈妈牵我的手一同回家去。
妈妈答应带我去,那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喜事,她带我去时已是栽二道秧的时节了。随我们同行的人还有住我家院坝下面的二奶奶,一路上两个大人打趣着我,一片欢声笑语,倒也有趣。可是好巧不巧,我们刚一跨过马路边的旱地到山脚就下起濛濛细雨来。农时是不可耽误的,妈妈和二奶奶决定要继续前行,并一齐劝说我回家去,我执意不肯,她们就带着我缓慢行进。路原本就陡,遇上了雨更是湿滑不堪,妈妈倒是走得稳,因为曾经多少次比这难走的路她都走得游刃有余。二奶奶穿着解放鞋,虽然有防滑功能,也架不住她年纪大些行动不便。她走得小心翼翼,我则不用说,滑了好多次才找稳重心,艰难地走到豁口处。终于柳暗花明,此时雨也停了,太阳又出现了,雨后的太阳晃得我眼疼,我不由得感叹,“看来真是天要降好运呀,我们才刚到就雨停,都不用找歇脚的地方了!”妈妈拍了拍我,指指山下,我才惊奇地发现,乌云并未消失,而是向我们面对着的方向移动了,山脚下已然由细雨转为了暴雨,对面山上的农作物正被暴雨肆掠着——哪里是十里不同天,分明是隔山不同天嘛!
穿过豁口,迎来的是小溪潺潺的声音,小溪横亘在我们面前,跨过小溪,峰头一转,便是遍坡的水田和那户守田的人家了,那时才真切体会到陶渊明所描述的“豁然开朗”一感。太阳不大,但雨后天空似被尘洗,太阳光线很强,照在水田上形成一个个白色的移动着的光斑,熠熠生辉。妈妈和二奶奶带着我去拜访那户人家,开门的是一个老爷爷,家里只有他一人。他邀我们坐了会儿,吃了一些花生,聊了一些近况,便随着我们一同去到田里帮我们插秧了。
再一次去,已是收割稻谷的时候了。还是妈妈和二奶奶带我去,不过这次我弟弟也一起,因为我告诉他那里有小溪——农村的男孩子最容易为小溪所打动了,有小溪就意味着可能有螃蟹。于是他吵着要一同去,他带了一个剪破的瓶子,异常坚强地随着我们爬到顶,直至到达。
一到达,大人们便照例带我们去拜访那户人家。这回开门的不是上次的老爷爷了,我着实吓了一跳——是我曾经的同学,我才知晓他是老爷爷的孙子。许久未见,大家都颇有些羞涩和尴尬。知晓我们认识,大人们倒是不断称好,连叫我们三个当自家兄弟姐妹一样好好地一起玩,不要闹矛盾。他带着我们去小溪抓螃蟹,这真是遂了弟弟的心愿,凭借丰厚的经验,同学不多时便抓了一大堆螃蟹,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应俱全,慷慨地全送给了弟弟。
找到大人们,我和弟弟坐在田埂上看她们劳作,她们迅速地割稻并娴熟地把它们捆成一把又一把,暂时放在田里,此时田里已没了水分,我和弟弟就在她们割过了的那片地方踩稻桩玩。等到妈妈和二奶奶把稻子全部割完又人工打完,并且将戽桶里的谷粒分装好时,太阳已快落山,我们急着在天黑之前赶到山脚,于是妈妈和二奶奶带着我和弟弟由梯田间的小路往下快走。快到豁口时,我突然看到旁便土崖上一团红色,像火焰一样,一下子击中我的心,便问妈妈是什么花。土崖不高,妈妈三两步爬上去折了一支给我:“幺儿你拿着,这就是映山红,妈妈小时候割牛草常遇见的,按理农历三四月才有,如今都七八月了。偏巧叫你看见,是老天要保佑你将来红红火火考大学的。”我想起刚学的《映山红》这首歌来了,“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那是我第一次见映山红,往后找遍各个山头却再见不到了。
——而我的故事,也就这样随着山的故事远去了。
责任编辑:谢宛霏
南开大学学生 朱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