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河是一条弯弯曲曲俯身于黄河故道上的季节河,穿缀着两岸星星点点的村落。
20世纪70年代,记忆中的北中原,就像一幅温暖而又率性的水墨画卷,将我幼小的生命个体包含其中。
我小时候生长在外祖父家,距离我出生而又空巢的原籍村子仅一箭之地。在那里我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学、放羊、割草,摸树瞎(乡村的一种游戏),逮知了、下河游泳、捉鱼。月光下听大人们在街上屋檐下说古道今,直到高中转学的前一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那里。
我清楚地记得,无论夏秋,天刚亮,朦朦胧胧中,在被窝里就能听到街中心路南边的青石碓臼处,一声声悠长而穿越黎明的温暖而又清脆叫卖声。这声音来自距我们村东南八里地,张八寨村那位应时而来的卖菜人的声音,像贫朴乡村里一种美妙的乐响,划破了寂静的街巷早晨,异常悦耳动听:
“买——葱,卖——韭——菜——!”
这声音清脆且浑厚,抑扬顿挫,磁音圆润祥和,在气流中飞翔。像凭空掠过的美妙歌声,弥漫于整个绿树掩映的村庄。
还有一声更似绝活唱腔般的,也高一声低一声地悠悠传来:“换——豆——腐——!”
一个“换”字被他出口爆发得山响猛烈,腔调也拉得悠长悠长,如潮涌巨浪般突然汹涌迸出;而“豆腐”俩字则好像是波浪不兴潺潺流水般,缓缓溢出,声音高矮、宽窄分明,错落有致,给人天籁般以美感的享受。
叫卖声如花儿一样,在村庄凌晨的上空行走,瞬间就激醒了饥馑年代里的乡村大街小巷。受其感染至深,以至于我在后来,听到都市里所有的那些天南地北、七腔八调、毫无美感的叫卖声,都相形见绌的不再是当年那优美的韵味儿。
在我清晰的记忆中,单单“换豆腐”这一声的节奏感十分强烈,像京剧样板戏里的唱词,字正腔圆,舒缓有度,意蕴悠长,仿佛让我看到了那位腮帮上长着一硕大肉瘤子,头戴一顶麦秸挺编织的泛黄草帽、脸盘酱红色又慈眉善目、年逾七旬,微微发胖面带笑容的老先生的模样。
老人推着车,从村子东边悠然而来,乍一看,是一个眼睛也能笑出花儿来一脸慈祥的模样。看到家家户户端着玉米、大豆等五谷杂粮走出家门,换取自家所需的菜蔬与豆腐时,他就笑眯眯地搭讪着,用搭在脖子上、汗渍斑斑的褐色粗布帜巾擦一把汗,温热地客气一句:“您来了,哈。想要点啥?”那些年,家家户户,主食就是玉米、高粱、红薯当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奢侈地吃上白面馒头与饺子。买菜时难免有时候捉襟见肘,窘迫的情况时有所见。老人就大大方方毫不犹豫地说:冇事,冇事,您先拿走,啥时候有了再给不迟。一副宽厚、从容的气度,好像在跟自己家里人或互不设防的邻里说话一样。而有爱捡小便宜的人,买完菜后,再随手顺走一棵葱、或几根芫荽什么的,老人也是宽容地了然一笑,仿佛生活的恩赐无处不在,从不与人计较这些。所以,老人在方圆村子的人缘儿特好。那时候我年幼不懂,长大了方知这就是所谓的和气生财之道吧。
反正只要听到一声接一声悦耳的叫卖声,或者在巷子里看到老人不紧不慢,推着卖菜的独轮车来到,整个村庄就仿佛拉开了新的一天帷幕,连腆着大红脸迟到的太阳也蹒跚而来,好奇地在人们的身上与脚下投下温润的光影。
“换——豆——腐—!”“换——豆—腐——!”
真如一句时髦韵致的梨园唱词,被一帮调皮捣蛋的小伙伴们,在背着书包上学路上,惟妙惟肖一声声地学来学去;以至于周日背着箩筐去黄河故道的东边堤下割草时,也一声声学着,嬉笑着,打闹着,看谁学得更原汁原味……
这一声声充满稚嫩童音的吆喝学舌,时时飘荡在绿叶掩映村外百年老柿林与黄河故道柳青河上空。
时间流水般过去了,我已经在远离故乡的都市生活与工作了近40年了。对于故乡浮光掠影的回忆,时常令人梦牵魂绕的陶醉和深深眷念;而对于儿时这一幕穿越时空远去的叫卖声,像一句句有着温度与游子渴盼熟稔的方言俚语一样,还时刻在我血脉中经久不息的激荡回响。
乡音负载着故乡。而深植于我心中的故乡不再是空泛的概念。有黄土路,河流,小桥,有出发,回归,有叶落归根,有人生无限的可能——其实是你与之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时时有着割舍不掉的关联。突然我心中涌动一股暖流,这不正是我浸润于心中、形影不离、环环相扣的一缕刻骨铭心浓浓淡淡的乡愁吗?
这是乡愁的味道吗,是梦牵魂绕中故乡的味道吗?乡愁只能看见听见,却摸不到、抓不住,只有把你打回原形,踩到故乡的土地或梦游往事,才像是从云端回到了坚实的大地。
往事悠悠,故乡的柳青河作证。当年那个不知道姓名而为生活起早贪黑叫卖的老先生,也许并不知道,他其实已成了我们当年心中名副其实的明星呢!
“换——豆——腐——!”
写到这里,我猛然脱口而出一声振聋发聩地呼喊——
摇落了缤纷满地的乡愁,摇落了我华发已生的满目泪花……
责任编辑:谢宛霏
丁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