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总归是要盼的,盼一个游子归乡,盼一个共剪西窗,盼一个团圆。
西陆蹀躞而来,又是一年中秋,环形山上的花拼了命地开着,图一个人间津津乐道的花好月圆。南京的舅舅来到宁波看望外公外婆,晚饭过后,人影散乱,星光乱响,我坐在回家的车上。临行前外婆伫立在门框的身影挥之不去,风找准了空子想一股脑儿挤进来,被我挡在了车窗外。怒吼,低沉而不甘,吵得我有些头晕。
外婆总是喜欢这么向北望,明明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钢筋水泥要把她佝偻的身影掩埋,她却总是那么站着,倚着门框,无声北望。
车往北开着,十字路口空荡荡的,视线所及是三盏滚烫的红灯,沿着望京路蔓延着两排路灯,好像两排月亮。拖延了一些时间,身后的风呼啦啦地追上来了,从缠绵的枝杈间突围,抓住了我们的尾气管,一点一点攀附到玻璃上。
鬼使神差,我抬起手也抵在了车窗上,聒噪声随着窗外一帧一帧的景色退潮,冰冷的车窗一点一点地升温,我不禁好奇,窗外的那阵风,他也是来这个南方的滨海城市寻亲吗?他是归乡的游子吗?还是已故的亡魂呐?是孤身而来吗?又从哪里来呢?这阵不知是否受到邀请的,在八月十五匆匆赶到宁波的风,你叫什么名字?不是气象学家嘴里的台风代号,我是说,你的父母,是否赐予了你姓名?
窗外的风传来意味不明的低语,又在夜空里消散了。他不曾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说不清楚宁波和大气的关系,他可能是在某处热力与气压私奔的结晶,不可能像季风一样年年记得自己的归期和故里。
车速加快了,宁波的夜晚万家灯火,小城里数以万计的居民在这里生活了几代人,延续香火;也有近十年落户的新宁波人,此刻还留在这里兴许已把父母接来安家,又或许是没有抢到高铁的硬座,我不知道。
天空上的乌云半丝半缕艰难地维系着,把星子圈禁在棋盘里,诉说着九天之上的伶仃。你生于天空,不如我就称呼你阿空吧,只是天空那么大,哪里才是你的家。
阿空,你打哪儿来?你往北吹,那一定是从南方来吧。你倘若从南方来,我想请问你是否见过候鸟的迁徙,他们热烈地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会不会有一刻想念家?是因为他们记得回来的路,还是每一次迁徙都是一次搬家?
阿空,你要往哪去?你一路北上,是要去邂逅渤海湾的海风还是去漠河看雪如何迟暮?如果无法回头,你是否能超越光速,回到过去,你是否能走到1954年的山东莱阳,在那里碰到一个姓姜的小女孩儿,彼时她10岁。刚解放不久的中国唢呐声满天响,二胡拉起了赶车谣,金麦穗遍地长,庄稼地里的农民在树荫下乘凉。外婆的父亲在人们的声讨下出走他乡,而梦中外婆的呼唤让男人从月光边缘的小床爬起,小心翼翼地返回家乡。
今天的月亮默不作声,它也是几十年前的看客。阿空,你会是几十年前躲藏在芦苇荡的那一阵风吗?你有没有听到外婆消散在夜空的呼唤?
后来,外婆的母亲带着外婆改嫁一位姓盖的农民,生下了一个妹妹,外婆也变了姓氏。白云苍狗,母亲几年以后患病离世,农民又娶了一位新娘。外婆被自己的外婆接回老家,那里的孩子不曾上过学,也从未接受任何的教育,她却把10岁的外婆送进小学念书。如今外婆被几个子女接来宁波,自己省吃俭用,一顿稀粥吃三顿,超市的塑料袋囤了一柜子,却来不及让养育自己的亲人花上自己的钱。
北方只剩下那间偌大而空荡的平房。故乡没有了亲人,还是故乡吗?阿空,时代往前走,人们生活变好啦,可是有些人走失在几十年前,又如何走得回来呢?生物学没有告诉我们愧疚如何遗传,一代人在黄土地上种下一代人的故事,他们的后代能剪得断吗?
中秋夜月引潮汐,谁说不是离人泪。
车子开过了桥洞,一盏又一盏的街灯落在手中的纸上,投下一片片掠影。从南京到宁波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莱阳甚至无法直达,沿途970多公里,人的平均寿命有70多岁,我们需要多少时间,又还有多少时间?我们是否也只能和外婆一样默默伫立,只能出神地北望,望穿一路风霜。
阿空,波澜不惊的,你知道自己的何所之吗?生如逆旅,你是否将呼啸而去湘地,留得一曲悲风过洞庭;舅舅明天返航,你是否会跟他去南京,穿过中华门,把梧桐和相思吹得动听。
车窗太晃,把路灯晃成了月亮;月亮太晃,把相思晃到了地上。长长的街灯把车的影子钉在地上,时而压扁到喘不过气,时而无限拉长。我把光吸进鼻子里,呛了一口。风声偶尔变成呼救,又被夜幕淹死了。阿空,何处合成愁哇,你到得了玉门关吗?夜色流淌,池月东上,你是否去万华的巷子看一看葡萄?你知不知道我们会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届时你还会和我们一起吗?还是你我的缘分注定只有这一程,只是阿空,人类的哲学认可沧桑。
有了一蓑烟雨,又该归去何方。
阿空,如果可以,请告诉我,没有了北方,是否哪里都是前方;没有了故乡,是否就不会有乡愁。
责任编辑:谢宛霏
武汉大学学生 王天宜(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