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岁替新年之时,千家万户的乡里乡亲都门贴红联、穿街走巷,与许久未见的亲人共叙旧情,询问一年境遇,但父亲却没有融入这热切的氛围,他在时时牵挂着家里承包的十几亩小麦。新年的欢呼声与鞭炮声并没有感染到这位鬓角微霜的人,许是生活无比沉重,让他无暇停下脚步去细心享受这年复一年的新年乐趣,麦田里的杂草时时刻刻地搔痒着他的心。
于是,这一日,父亲终于忍受不住这满腹顾虑,义正词严而又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我和哥哥的意见:“娃儿,这两天正好没雨,地里的草需要去打药,过两天下雨就打不了了。初三下午咱去给麦打打药吧。”他的眼里很明显地呈现着讨好的意味,因为这位不知不觉中已近花甲而自不知的老人,佝偻的肩膀已经没办法去独自承担那沉重的药桶,需要24岁的小儿子从旁协助才能背起。可令人觉着讽刺的是,本该成家立业之龄的我却无一技之长,终日在家惶惶度日,觉得满腔才能无处施展,更瞧不上父辈们为之忙碌一生的黄土地,除了有时休学回来偶尔帮助做一些3岁孩童能做的活计之外,我对于那满地苍绿的小麦事业好像一无所知。
父亲对小麦的忧虑催促着我从新年薄弱的年味之中迅速清醒,怀着对打农药以及证明自己的兴趣,我迫不及待地提议:“反正今天也没事做,不如就今天去吧。”父亲对我的回答也显得心满意足。于是我便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下地干活的衣服。令我受到当头棒喝的是,毫无农事经验的我在换衣服时就遭到了母亲的嘲笑,当我穿着亮面皮鞋以及母亲为我新年添置的新裤,还有略显青春活力的棒球棉服出现在家人面前时,活脱脱就像个即将出门逛街的小伙子。可能与之不同的是,我的目的地是那一片已有些许杂草的青葱土地,我需要去那协助父亲的事业。母亲促狭的眼光让我手足无措,我向她解释,亮面的皮鞋容易清洗,至于棉服本就该洗,所以就穿了过来。母亲好似有意想让我去撞上南墙,并未对我多加提点,在她略微上扬的嘴角上,我逃离了她的视野,来到了这片藏有一个个土堆的黄土之上。
我始终认为,人类最应该感谢三样东西:太阳,土地,以及水源。令人艳羡的是,我就居住在这四季适宜的河边沃土之上,这里居住着一代又一代的黄褐色皮肤的农民,他们勤耕不辍,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再死在这片土地之下,他们摆弄着土地上的作物,他们最后被这些作物埋葬。中国人在传统的农业社会的延绵之下,始终对自己的土地充满热爱,他们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激,是土地使人们可以老有所依,少有所养,是土地使人们载歌载舞,衍生了绵延生机的民族血脉。父亲当然也不例外,父亲他们和这片土地相依为命,好像在这片土地之上才能够寻找到最真实和最完美的自己。和父亲相处记忆最深的经历就是下地干活,也不知是先天体弱还是营养不良,在父母长辈的期许之下,我并未健康地成长起来,自小就患有不敢照太阳的头疾,父母时常打趣我:“你啊你,咱们这穷地方恐怕留不下你咯。”因此,每当父母在耕种劳作之时,我总是在田垄地头与蟋蟀、蚂蚱为伴,他们为我歌唱,青草为我带有韵律的伴奏,我可以开心地放声对着碧蓝的天空为之高歌,这已成为我幼时最为美好而又珍贵的回忆。
按照我和父亲的惯例,我需要在地头帮他举起药桶以使他能够顺利地背起这几十斤的重担,然后看着他在垅亩之上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自己的努力。其实,我一直都很困惑父亲在打药时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每次等药桶空了折返的时候,他总会一脸轻松,带着一种令人艳羡的满足。而我与父亲之间沉默的关系使我始终张不了口去询问。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也或许是羞愧自己在24岁的“高龄”矗立地头,试探着向父亲说出了自己内心的那个想要证明自己的打算:“爹,要不你教我打药吧?”不出所料,父亲并未思索多久便回绝了我:“你没打过。”
打药对于麦苗的成长极为关键,那些各种各样的杂草会千方百计地去索取被父亲重视的珍宝的营养。父亲或许是出于对小儿子的关爱,也许是带有对自己事业的珍视才拒绝了我。哥哥和我一起劝他:“不让我们尝试,那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父亲沉默半晌后闷声说:“那我先打一桶,你们好好学学。”于是我和哥哥就开始跟随着父亲步履蹒跚的脚步去模仿比较。父亲对于打药的熟悉已经融入了骨子里,他左右调整角度使药液能完整的挥洒在肥厚的麦叶之上,他的动作显得僵直而又流畅。在跟随父亲的过程中,我好像完全理解了他的感受,熟练的挥手之间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以至于他走过的田地在阳光下更显生机。
当父亲迟疑地把药桶举在我的背部时,我能感受到他的那种夹杂着怀疑、欣慰、不舍的复杂情绪,我尽力使自己激动的心平静下来,并强迫着自己以平和的语气安慰父亲:“爹,你放心吧,简单的事,我能做好。”我竭力模仿着父亲的动作,扛着背后亲身经历着的重担走向麦田,脚下的麦苗在我的左右挥洒之间好似蔫然无力,我费尽心思地照顾着这片生命的感受,以使它们重新认识我这个不很称职的新主人。
父亲依然不太放心,受过伤的腿竟像是突然有了无限的力气,快速走到了我的面前,告诉我应该如何控制步速和记住保持洒药的范围,我一边一脸挫败地答应他的好意,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姿势。于是,父亲好像终于下定决心,长出了一口气,踱步回到了那个我曾经站立的位置,而我也终于明白了母亲笑声的含义,我费尽力气地裹挟着我那被药液和黄土混合出来的泥浆浸染的衣服和鞋子匆忙前进,而我的影子在父亲复杂的目光中和夕阳的照射之下一点点地拉长开来。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打药施肥都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情,可父亲从未想要把这些简单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只有走在父亲走过的路上,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爷爷甚至是祖先对于这土地的真挚情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满足,和存在于血脉传承中的成就。而今,像燕麦杂草一般汲取麦苗营养的我接过了父亲的药桶,第一次开始传承这片土地的事业。今天的我,像父亲、像爷爷一样都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丝毫不顾及父母对我的规劝,企图在毕业以后回到这个他们所认为的穷地方,笨拙地热爱着这里的花草树木,热爱这里的人们被太阳所照射的红褐色的脸庞,以及这里保留着的无数祖辈们的炽热的努力。
责任编辑:谢宛霏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 张尧(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