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初八,注定是我这辈子的痛。
就在外婆临殁的前一天晚上,还给母亲发了视频,躺在炕上的外婆已经有近半个月不好好吃饭了,迷迷糊糊地嗜睡,也不大能认清人了。视频这头的我,大声地呼喊着“婆,婆,婆……”
原本就耳背的外婆,此时是任我无论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一声的。泪眼婆娑的我,盯着手机里憔悴瘦小的外婆,再也不能抑制心里的恐慌和难受。
“你婆听见你叫她,你看,你婆给你笑哩。”母亲显然同我一样,强忍着难过对我说。
“我婆还是不吃不喝吗?”
“今儿还喝了几勺米汤,就是啥都不吃,药也停了。”
“不吃饭咋行呀。唉……”
“一直都不喊她哪儿不舒服,光是迷迷瞪瞪睡觉哩。”
“再过一个来月,我请假就回来了。”
“甭操心咧,刚从山东回来,快好好歇歇。”
“嗯嗯,你也早点睡,还是得劝我婆吃饭呢,不吃饭就麻烦很。”
这也就是,我和外婆的最后一面。
2
记得5月回家,去看外婆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我半蹲在她面前,紧紧握着她那双皮包骨头的手。她对我说:“娃呀,婆今年活不出去了。”我还半开玩笑地说:“婆,你说啥呀,你身体好着呢,好好活,你能活100。”婆说:“瓜娃,婆能知道,能感觉到,婆没事了(意为不行了),你(外)爷给我托梦呢,叫我过去给他做饭哩。”
听到这儿,我心头猛然一紧,临走,外婆就没说上几句话,坐在大门外面,晒着太阳,像睡着了一样。
后视镜里的外婆,远了,远了,原本就只有一米五几的外婆小成了一个黑点。
我那握着方向盘的手,颤颤抖抖;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3
今年年初外婆的状况,其实已经给了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那就是当我坐在外婆炕头,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我猛然发现,外婆眼神里少了一束光,一束只有蓬勃生命才有的那一束光。
这个预感很是不好,以至于在这大半年时间里,许许多多个夜深人静的梦醒时分,令我心里发紧,乃至胡思乱想,半天也再难以入睡。
有时候是梦见小时候拽着外婆的衣襟哭闹不休;有时候是梦见外爷用二八大杠驮着我去铁佛跟集,走着走着,前面骑车的外爷就突然寻不见了,急得我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外爷,喊外婆……
常常在难以入睡的夜里,查看着属龙人的流年运势,翻看着属羊人的流年运势。因为我是属龙的,而外婆是属羊的。
“属龙人今年有丧事临门,要格外关心家中长辈的身体健康。”
“受‘死符’影响,属羊人可能要遭遇丧事。”
我对周易一窍不通,也不太相信任何预言,更不愿意去卦摊上求神问卜,可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惊醒,当我内心的恐惧与恐慌无法压制的时候,我只是神情恍惚地在网络世界里游离,有意与无意间,得到了以上两段,我只叫它“说法”。
然而,“恨只恨苍天降下无情剑”,竟然一语成谶,竟然让我与外婆真的从此天各一方,永不再见了。
全世界最疼我的外婆去了。
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外婆了。
4
我刚吃完晚饭,洗好碗筷,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吴朝,你婆殁了,五点四十五分。”母亲的声音全然成了喑哑。
这才过去几个小时,我和外婆就天人永隔了。
此时此刻的我,发懵发愣,只有脸上的泪珠儿在骨碌碌地滚。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塞得满满当当。慢慢地站起来,走进洗漱间,我生怕有人看见我这张难看的脸。
拨通父亲的电话,说他正从山里的工地往回赶,让我甭急,给领导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请到假。
心想:虽然刚销假才4天,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请到假。
回家。回家。
5
于是,我给主管领导打了电话,领导二话没说,就让我给经理发信息说一声就行(经理出差中)。
颤颤抖抖的指头似乎已不听指挥,脑子里明明想的是写“我”字,却总是打出来个“婆”字。
盯着发出的微信,又是一阵一阵地身上发冷。
幸好,经理很快就回了我信息:好,兄弟节哀,路上注意安全。
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待在房间里的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朝朝,跟你(外)爷回来吃饭。
这是外婆常常呼喊我的声音。
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快步走进公园最黑暗的角落……
脸颊上的泪水,此时此刻,我仿佛能听见,听见它滑落的声音。
在公园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可心,却在最熟悉不过的那盘窄小的热炕上、大门口那棵甜核杏树上、外婆外爷做豆腐脑扳动的那孔磨眼下、在厂房那盏橘黄色的煤油灯下……
这整整一个夜晚,我把自己泡在漆黑的夜里,泡进这34年来,让大大小小的回忆裹挟着的泪水里。
6
痛哭流涕的我,在大舅好一阵的劝服下,才从地上爬起。
大舅的背,佝偻了,二舅的头发,全白了。
是啊!岁月就是一块巨石,把他们的脊梁都压弯了;岁月也是一股凛寒的风,把他们的头发都染成了霜。
踏进外婆住过的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已经羸弱得没了形的母亲,我一把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娘俩的哭声,顷刻间,就把整个房间笼罩了。
那根外婆生前拄过的拐棍,就歪歪斜斜地依靠在柜角。
它,是多么地孤孤单单。
从此,我,没了疼我的外婆。
从此,舅舅和母亲们,便成了没娘的孩子。
他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没爹没娘的孤儿了。
7
外婆的耳朵,不知从什么时候也开始聋了,听不清了,也许是在外爷走后的那段日子吧,或许是在很多个操心我还没娶媳妇儿的夜里吧,又或许是在熬煎着我们每一个儿孙的所有的日日夜夜里。
等我发现的时候,可已经晚了。我只能趴在她的耳边,大声地对她讲话。可一年也回不了几次的我,还有多少次在她耳边唠唠叨叨的机会呢?
恐慌中的我,赶紧为外婆买了一副西门子的助听器。
记得那天,当妻子耐心地坐在炕边教外婆如何使用的时候,外婆爽朗地笑了。
可没有多久,等我再去看她,那副助听器却静静地放在盒子里。外婆说:“这还得充电,麻烦,而且戴着也不习惯。省得麻烦,听不见就听不见,还少了听到许多是非话哩!”
望着眼前的拐棍,直愣愣地看着那依旧放在盒子里的助听器,泪水,又糊满了脸颊。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外婆已经躺进那副冰冷的棺材离我们远去了。
再也看不到外婆拄着拐棍倚门而望的身影了,再也听不到外婆那爽朗的笑声了,再也触摸不到哪怕一丝丝外婆的温暖了……
责任编辑:谢宛霏
吴朝